起風了。
暮色四合,風乘夜幕湧入山谷,穿行廊中。李明念獨卧梁上,頭枕包袱,抱臂于胸前,合眼側耳,細細傾聽。氣流貼屋檐滾動,壁頂微顫似嗚鳴。風響撥動銅舌,窗畔垂鈴丁丁,枝頭驚鳥奮翅,掩去檐下衣袂沙沙,亦淹沒來人腳步。一聽那窸窣聲,李明念便猜到來者何人。在玄盾閣,隻屈指可數幾人穿這般講究累贅的衣物。呿,此行山高路遠,他也不忘一身上台面的行頭。
“阿念,要出發了。”沙沙聲止于梁下,李景峰清朗的喉音随即響起,“父親叫我們一同去給母親叩拜辭行。”
李明念原要翻身下去,聽得他後半句,又盤腿賴在原處,手中包袱一揣入懷。
“去都城這種好事兒,往年都輪不到我。阿爹這回怎偏要帶上我一道?”
“帶你去瞧熱鬧,你還不樂意?”底下答她的成了父親李顯裕,“下來,跟你哥哥一塊兒去見你們母親。”
李顯裕性子說一不二,慣于聲色俱厲,今日竟溫和異常。李明念倍覺稀奇,手扶腰刀縱身躍下,興味道:“都城有什麼熱鬧可瞧的?”“去了便知。”李顯裕替她扣上一頂鬥笠,“先上你們母親房裡拜别,莫誤了時辰。”
帽檐遮頭蔽臉,李明念摘下鬥笠,見他旋身離去,背影高大如山,腳下卻步履無聲。餘下一旁的李景峰,腰間佩劍,負手而立。他年長她三歲,而今年逾十五,立春成年那會兒已開始束發,身形挺拔,衣冠楚楚,便是額角猙獰的墨色刺字也藏不住臨風玉樹之姿。“走不走?”迎上李明念的視線,他眉眼含笑,從容開口。目光于他發髻上流連片刻,李明念不答,徑自與他錯身而過。
那窸窸窣窣的響動跟在幾步外,不慌也不忙。
“可是又想拿我的發冠插花了?”
銅舌叮鈴急促,鬓邊碎發翻飛。李明念以鬥笠掩面,擋去寒涼月色,聽山風滑過帽檐。衣物摩擦間,劍帶環扣的碰撞微不可聞。李景峰的劍很輕,出鞘聲更輕。若逆風,隻怕等劍鋒捅進她背心,她也覺察不到動靜。“不好看嗎?”李明念頭也不回道,“我瞧你戴花可歡喜着呢。”
“頭上插花,别有一番趣味。”李景峰淡道,“可惜鮮花易腐敗,戴不得幾天。下回我尋來仿真花,你再替我簪上罷。”
他倒是面皮比城牆厚。李明念冷哼,将鬥笠背到身後。
母親的院子在玄盾閣西面,傍青山,倚竹林,溪澗流水潺潺,最是幽靜。兄妹二人踏月色而來,便聞竹海飒飒,有竹蛙鑽跳水下,猕猴飛梭林間。這些小東西素來比人更敏銳。李明念踩過溪石,忽而屈膝一躍,淩空後翻,腰間利刃脫鞘,刀芒乍現。寒光破開水面,飛珠濺玉,驚起一片竹蛙嗵嗵入水。她轉瞬落地,足碾蒼苔,刀鋒回鞘,人還立于溪中石間。
對岸幽幽竹蔭下,李景峰神色不明,裳幹履淨,一襲白衣似皎月。他靜伫無言,待李明念追至跟前才迤然轉身,領她往竹濤深處去。
因常年夜不能寐,入夜後,母親院裡僅内室燃一盞燭燈,戌時一過便不許攪擾。李明念随李景峰入内,隻見李雲珠已卸下钗環,正于席間做針線。風動竹響,光簇明滅。她端坐其中,肩頭墨發如玉,竹青色披風上有燭影搖曳。垂首上前,李景峰席地行禮:“母親。”
李明念跟随其後,亦叩首一拜,聽他道:“即刻便要啟程了,孩兒們特來向母親辭行。”
燭焰漸定,無人應答。李明念悄悄擡眼,見得李雲珠眉眼低垂,手中花針引彩絲,纖指翻飛壓金線。她成日擺弄這些,究竟作何用處?李明念百思不解。家裡衣食豐足,也不靠她做的繡品過活。
“嗯。”半晌,李雲珠金口方開。秉燭繡撐前,她低眉細看:“都城人情複雜,凡事要聽你父親安排,不可莽撞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