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撾敲碎炭塊,楊青卓翻開炭片問:“雙明,你憂心西太人與戈氏勾結,可是不願戰火燃及纭規鎮?”
“戈氏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待南熒人也不放過,我自然擔心。”許雙明不假思索道。若他們束手歸順,戈氏一族便隻殺中鎮人……那他倒樂見其成。
“是了。南熒人曆來以氏族為聚群,各族群間自是和平而處、互不幹涉,卻也緻西南兵力散碎,各地抗擊之力參差不齊,難以抵擋中鎮人訓練有素的軍隊。中鎮族入侵三百餘年,南熒氏族業遭瓦解,長居西南者受困于農務,難得習武,禁持兵器,更無軍訓,實屬一盤散沙,任誰攻來皆為砧上之肉。”楊青卓望着爐底的火星,“大橫以南的戈氏,鶴口以西的滕氏,靈墟嶺的山匪……西南各邊角勢力蠢蠢欲動,即便有朝一日推翻貞朝在西南的統治,亦不過各自為政,加之無雄厚軍力支撐,難保不會再教貞軍逐一攻破。”
“那又如何。”許雙明不以為意,隻不住轉動燙手的茶碗,“反正不論誰當家,要過什麼日子都不是我們這些人說了算。”
“是不能,還是不願?”
他一愣。
“什麼?”
“陽陵皇城,南熒人淪為貴族私奴,終日食不果腹,大半命喪于不分晝夜的勞作,或教家主折磨至死。他們不反抗,是因身在中鎮族聚地,寡不敵衆,無從抗擊。”楊青卓道,“西南亦苦,卻到底是南熒祖地,中鎮人隻在少數。既如此,南熒族為何不反?”
他問得稀松平常,仿佛隻論天氣,而非造反。許雙明心中大駭,可見夫子平靜,便強壓心緒,飲下一大口茶。熱辣的茶湯滾過喉管,灼得他眼角滾燙。他長籲一口氣。
“方才不是說過,我們這些人沒有兵器,又不會打仗,怎麼反?”
“若在西南,南熒人亦如身在陽陵,不可聊生呢?”
許雙明如自夢中驚醒,喉間仍刺痛不止,卻隻聽得自己又重又快的心跳。
“雙明,武可統天下,卻不可治天下。陽陵距西南千萬裡,三百年來于此地以少治多,依憑的從來不僅是武力,還有人心。”楊青卓擡眼看他,“正因未置南熒人于水生火熱之地,貞朝才未激起南熒反心。正因戈氏一族燒殺擄掠,貞朝治下的南熒人才待戈氏勝敗不以為意。便是有南熒人與戈氏連結,若無八方響應,也不成氣候。因此……戈氏一族也好,滕氏一族也罷,西南若人心不齊,不論何人做主,終究脆弱不堪,一擊即潰。”
拇指不安分地摳起碗沿,許雙明動了動盤緊的雙腿。
“那眼下也沒旁的辦法。”
“人界之廣,不下于五個西南。你以為中鎮族廣布人界,緣何都聽憑貞朝皇帝統治?是皇帝一人即可戰勝全族,還是各地百姓、長官皆忠心于他,三百年中竟無一人有異心?”爐内炭火既旺,楊青卓擱開燒紅的鐵撾,“如無兵力,是為不能;如無反意,是為不願。自古以來,關乎權力的較量,無非心志與實力雙重角鬥。不論心志或實力,堅強與否,依憑的皆不過對人心之洞悉。你以為算術之用在計較金銀,殊不知金銀依附于人,若無人,自無謂計較,金銀銅鐵都與那路邊石子一般無二罷了。”
他提起茶壺,重新置上風爐。
“萬衆齊心,其利斷金。若要心齊,必得兵強,糧足,行善法律民。何以保此三樣,便是大貞文試之重,亦為老夫這學堂所授之根本。”
話至此處,夫子的用意昭然若揭。許雙明将信将疑,逆反之心不減。“說得好像這樣才有出路。”他道,“誰不知道中鎮人研習這些,為的就是增擴領土,征服異己。貞朝不過管了西南三百多年,就算加上亨朝,也才六百年。南熒兵力雖不強,也曾有千百年的好日子,隻要你們沒這野心,便是不跟你們學,我們也照樣過得好。”
“老夫所言,不是為指南熒從前族群聚居不好。相反,老夫以為……從前的南熒要比如今的中鎮更好。”楊青卓從容以對,“隻可惜弱肉強食,無分好壞。正如你不願學,大可指責老夫強加己願與你,可學與不學,終究隻在老夫,而不在你。世事如此,難以違逆。與其指望他人向善,不若自強以自保。”
許雙明噎了噎,察其言色,心底依舊驚疑不定。
“夫子與我說這些,到底為的甚麼?”分明是個中鎮族人,卻每句話都似鼓動他造反。
楊夫子輕笑,好似聽不懂他言下之意,就此揭過道:“師生閑話,勸學罷了。”他再給學生添上一碗茶湯,“老夫記得前日抽簽,你與子仁同在一伍。子仁聰慧,你若想早日學成,亦可常向他讨教。”
提及周子仁,許雙明又一臉不快。
“祐齊就很好,我有這麼個弟弟,做甚還要跟那姓周的小兒讨教?”
“如是更好。”楊青卓笑着遞過茶碗,“那明年春考你若還在丙等,老夫便唯祐齊是問了。”
許雙明手一滑,隻差一點便要打翻茶碗。
“……知道了。”他咬牙切齒道,“我跟周子仁讨教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