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蹄響踏破晨霧時,許雙明背着一匣子竹節,正欲下山。
西南少見馬匹,禦馬者無非官兵惡徒,他乍聞蹄聲便忙伏下身,按緊書匣,藏身樹後。綿雨初歇,濕漉漉的新葉抖落雨珠,滴灌領中。馬蹄掀山霧浮動,人聲漸近,許雙明屏息窺看,見四人勒馬道中,披戴重重薄霧,仍難掩壯馬上高大的身形。“便是那個罷?”其中一人道,“嚯,還真壯觀。那圍牆是木頭?他們真不怕火攻?”
此間山道正對南山,即便瞧不清他看的哪兒,亦知他話中所指乃玄盾閣。許雙明扭頭南望,隻見南山霧氣彌漫,哪怕他熟知玄盾閣所在,也才堪堪尋得十八灰閣模糊的燈影。怪了,這大霧不見天,他們怎麼看得清玄盾閣圍牆?
“要一把火即可攻下,它也不至在這兒穩紮數百年。”另一個年輕的聲音道,“聽聞那圍牆裡頭機關重重,不但水火不侵,外人擅闖都是有去無回。”
“真這麼厲害?那我倒想去闖闖了。”
“要去你自個兒去,我可還沒活夠。”那年輕人忽而揚聲,“喂——你!躲樹後邊那個!出來!”
許雙明一個激靈,登時心跳如擂鼓,卻咬牙貓在原處,隻怕對方虛張聲勢,這會兒走出去倒暴露自己。孰料耳旁倏一聲疾響,他隻覺一線黑影卷利風擦過頰邊,定睛一看,竟是一支飛箭釘在眼前樹幹上。“還不出來?”那年輕人再道。
兩眼直瞪那箭羽,許雙明吞一口唾沫,強支起雙腿走出去。騎馬的四人各攜兵器,雖是男子,卻都滿頭細辮,個個兒眉眼粗狂、鼻若懸膽,一看便是西太族面貌。“唉喲,南熒人,長得真小巧啊。”最年長的那個端量許雙明,沖同伴笑道,“到底是在西南,哪兒都能碰上。這時辰他們也可随處走動?”
為首那人放下手中長弓,并不答腔。“你是纭規鎮上的罷?”他問許雙明,“曉得這北山往那東西山的近道麼?”
許雙明閉口不言,隻管裝出畏懼又警惕的神色,低着眼打量對方。問話人不過十八九歲,生得卻最是高大,躞蹀帶上挂一口四尺環首刀,腰間還揣一柄短匕。“不是聽不懂罷?”旁邊背弓的道,“都說南熒人蠢笨些,這裡又到了最南,不定他們還說的土語呢。欸,你們誰講得南熒土語啊?”
餘人哄笑,那問話的便啐他們:“呿,少打岔!”他重又看向許雙明,“這地界盡歸中鎮人管,你聽得懂,莫裝傻。我們要找去東西兩頭的近道,你知道便給我們指個路,領得路最好,有你的賞錢。”
最年長的立時收了笑臉。
“欸宗昱,給甚麼賞錢——”
“我是這鎮上官爺的家奴,不常上山,也不知道甚麼近道。”許雙明卻開口道,“幾位爺要去東西山,便下山走鎮子外頭去罷。”
“唬你爺爺呢!”背弓的虎起臉來,“你常住此地,竟不知這山中近道?”
許雙明後縮一步,垂下腦袋不再吭聲。
“那你可識得熟悉這山路的?”先頭那問話的又問。
“私奴平日不出院,鎮上待公奴也有宵禁,都不上山,沒人曉得。”
這話答得有鼻子有眼,西太人待此地情形不甚了解,竟也不再為難許雙明。“再去找找這山中有無獵戶罷。”那少年對同伴道,“喂,你——接着——”
許雙明擡起頭,恰見一物飛來,連忙伸手接住。硬物硌手,他展開掌心一看,對方抛來的竟是一吊銅闆。
“謝了。”馬上的少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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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太族人?”
風爐上姜茶已沸滾,楊青卓取下茶壺,替學生盛滿一碗熱茶。許雙明來得早,遠未及早課時辰,學舍内空無一人,他隻得叩響夫子這栅居的大門 ,教夫子請進了屋。
爐中熱氣已烘幹身上潮意,許雙明接過茶碗,點頭道:“說是要找從北山去東西山的近路。我怕跟戈氏兵亂有關,便什麼也沒說。”
楊青卓還穿着裡衣,披一件深灰外衫,花白長發散在肩頭,衣衫不整,卻神态自若。“大約是朝廷遣了平亂軍,先行探路的。西太族與中鎮族一貫交好,且少有南下,在西南更無勢力,不至勾結戈氏造反。”他若有所思道,“此事老夫會再打探,若是平亂軍,官府定有消息。”
“嗯。”許雙明含糊道,端燙茶碗到口邊,從燙嘴的碗緣瞄他一眼,“我偷偷上山,夫子也不怕我勾結戈氏?”
“你冒險将此事告知老夫,便是信了老夫。既如此,老夫又焉能不信你。”楊青卓拿起鐵撾,話鋒一轉,“倒是這回春考……老夫要同你說道說道。再如此懈怠,便是等祐齊出了師,你也還得在老夫這學堂磋磨。”
手裡茶碗一抖,許雙明險些教熱茶燙穿舌頭。“您饒了我罷。今年我已成年,入了秋還得去服更役,那裡得空做這些功課。”他送開茶碗,不願回想那一塌糊塗的春考答卷,“起碼我算術是學成了……用得上的也隻這一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