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人聲寂,深林長風吟。
李明念端立峰閣頂脊,俯瞰夜沉山谷,萬戶燈熄,鎮間守衛舉火把巡街,似星火流轉,熒熒輝輝。她略略擡眼,即望北山林海翻湧,官兵挑燈如豆,蟻行其間。如是盛況,十數年難得一見,不知何時才消停。
西面父親的居處仍無動靜,李明念仰頭望月,估摸一番時辰,足尖發力,乘夜躍下閣頂。
玄盾閣庖房設于峰閣東側,掌廚的是個老翁,眼盲口啞,性潑兇頑,獨擔閣内數百号人的飯食,時而烹出美味佳肴,時而如供畜生馕糠,若聽得一字半句埋怨,必砸了鐵鍋罷炊三日。李明念翻進庖房時,那老翁正歪倚廊柱前,懷抱酒甕,仰頭酣睡,鼾聲如雷。她悄沒聲兒走近,俯身細嗅甕口酒香,便知這三月酒已然老熟。
老翁廚技飄忽不定,卻釀得一手好酒,庖房地窖滿滿當當,四時佳釀不同,隻節慶時出窖,一甕難求。每逢酒熟日,他必得坐廊下狂飲兩甕,夜半方醉醺醺入眠,正是竊酒好時機。在老翁眼前虛晃一手,李明念瞧他渾無所察,即縱身翻至庖房内那口大缸旁,駕輕就熟挪走水缸,捏鐵鎖、揭暗扉,勾着門邊兒鑽進地窖。
酒窖見不得明火,地底自是漆黑一片,幸得她熟門熟路,如今又耳聰目明,輕易尋到方位,摸起一甕老酒便欲抽身,卻察背後忽現人息。腦仁倏緊,李明念抱酒甕折身一旋,展腿疾掃來人下盤,卻教鐵掌拿住腳踝,一把拽上前去!她急擰腰身力蹬那手腕,待對方五指一松,立時屈膝斂身,落地橫肘一頂。這一擊使足了勁,不料來人徒手格住,李明念隻覺耳旁掌風一掠,竟教粗糙大手捂起了嘴。“噓——”來人在她耳後道,“是我!”
咬牙扯開那糙手,李明念睖向身後人,壓低喉音,滿面不快:“你又來偷酒?”
那人人高馬大,腰揣一口彎柄直背的長刀,闊面大耳、粗眉牛眼,正是刀閣長老邊士巍。“丫頭這嘴忒讨嫌!”他按下刀柄低啐,一指她懷中贓物,“你不也是來偷酒的?又拿去收買山腳那老頭罷?”
推酒甕入臂彎一夾,李明念道:“我家的酒,這叫拿。”
邊士巍足尖輕輕一勾,隻勾起兩甕酒來,左右胳膊各夾一甕,得意道:
“你家的酒,我當你面,這叫取。”
“……不要臉。”李明念低罵,腳下一點,抱了酒甕脫身而去。
邊士巍緊随其後,他兩個一人阖門、一人推缸,才将窖口複原,便聽得廊下酒甕滾地的響動。一老一少慌得翻上屋梁,定睛見老翁不過打了個翻身,方松一口氣,陸續跳上房頂。“欸,這就想走?”見少女要走,邊士巍提膝接一酒甕,猿臂一伸即拿住她左肩,憑她如何運勁也掙脫不得,“丫頭這是翅膀硬了,好歹我從前也帶過你,現下有了師父,你倒不把我這帶練放眼裡啦?”
李明念正嫌他晦氣,聽得他提及夏竹音,更生一肚子惱火,巴掌往肩頭一揮,沒好氣道:“她說不教我了。”“那更得喝一壺啦!”邊士巍單膝一擡,抛膝頭酒甕穩落頭頂,捉雞仔般提起她一條臂膀,口中笑道:“走,一醉解千愁去!”
偷來的酒自不可在庖房享用,邊士巍照例将人提回刀閣樓頂,歪頭分那甕好酒與她,再徑坐上十字脊,急不可耐地抱酒翁痛飲一口。“哈,三月酒當真不一般呀!每年等的便是這一口,值咯!”他咂嘴喟歎,既解了饞,又往腳下弟子們的屋舍一盼,恨鐵不成鋼道:“想當年還是門人那會兒,我便每年偷這酒孝敬師父,整整偷了十三年,才哄得他給我尋了個契主。如今這些小子倒好,隻曉得埋頭苦練,渾沒我當年那機靈勁兒。”
擱下他給的酒,李明念本欲離開,聞言卻止步側目:“你當門人的時候,閣主可是我阿爹?”他還許一個小小門人偷酒?
邊士巍徑飲佳釀,美得直把頭搖:“欸——是你曾爺爺!”
“我隻見過他的牌位。”少女頓覺沒趣。
“閣主退位便要離開玄盾閣,你怕是連你爺爺都未見過,何況曾爺爺?”
李明念盤腿坐下,複又揭開方才放下的酒甕。
“這麼說,你兩個都見過?”
“那是自然。”邊士巍摸摸肚子,口内吐出個酒嗝兒,“仔細算來,我也是這玄盾閣三代的老人啦!丫頭可得敬着我些,也多孝敬孝敬我才好。”他咧嘴一笑,又去瞄她膝邊未開的那甕酒,“咱把你那一甕也分吃了罷?”
反手将那酒甕護至身側,李明念不睬他,隻再問:“那兩個老頭也有影衛麼?是男是女?”邊士巍虎起臉:“丫頭欠收拾,哪個管自家祖宗叫老頭的!”他摸摸懷中酒甕,再瞧一眼她身旁的,面色惋惜,喃喃答道,“還論什麼男女啊,從前那些閣主可沒影衛。”
“是沒有,還是你技不如人,從未發現?”少女狐疑道。
“嘿——丫頭還小瞧我!”邊士巍大驚小怪地嚷嚷,一番吹胡子瞪眼,“曆任閣主經手都是玄盾閣最高機密,那裡放心往身邊弄個影衛?你那師父啊,絕對是開天辟地頭一個。”
“那為何我阿爹有?他不是百年難遇的天才麼,還要甚麼影衛?”
“這我怎曉得?”他抛高濃眉,轉而徐撚短須,悠悠然道:“不過嗎,聽聞你爺爺李鏡世繼任以前,閣内曾因閣主之位鬧過一陣風波。大約他有了前車之鑒,待你爹便格外當心罷。”
李明念眉梢微挑:“風波?閣主繼人不都是一早定下的麼,能有什麼風波?”
“還不就是兄弟阋牆那點子事兒?”撓一撓頸側,邊士巍左顧右盼,挨近她耳旁道:“你爹原也不是你爺爺親子,這你曉得罷?”
“嗯。”李明念含混一應,就着甕口飲下醇酒,擡袖一擦嘴角,“跟李景峰一樣,也是族内過繼的。”
“過繼族親這着,便是他李鏡世起的頭。”邊士巍又坐直身闆,“當年他和他弟弟天資相當,按理說原該他這個兄長繼位,但他膝下無子,夫妻倆連生幾胎都是姑娘,弟弟卻得了兒子。你曾爺爺為保閣主之位傳繼李家,欲定次子為繼人,又深知長子野心,便想除掉李鏡世,替次子鋪路。結果你瞧見啦,李鏡世将你爹過繼膝下,不僅當上了閣主,還把他那弟弟也逐出了玄盾閣。”
難怪祠堂神龛上沒那弟弟的牌位。李明念抱起酒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