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些女兒呢?”
仰頭暢飲一口,邊士巍抹一把嘴道:“死啦,李鏡世親手殺的。”
甕口頓在唇前,李明念張大眼。
“他殺自己的女兒作甚!”
“左右不過怨她們帶累自己,便盡殺了罷。”
他答得輕描淡寫,響在李明念腦海,卻字字如石墜。
“他爹要殺他,與他女兒何幹!”
“我要曉得為啥,還不同他一個樣啦?”邊士巍好笑,搖一搖腦袋,意味深長地瞧她,“丫頭這些年也沒個長進,本與你不相幹,你倒激動得很。”
“虎毒不食子,我還說不得他?”李明念倥着臉,“他這樣狠毒,怎不把他那老爹和弟弟也盡殺了?”
“你以為他不想呀?”手捧酒甕回頭,邊士巍望一眼長燈不滅的峰閣,喉中哼笑,“怕是沒殺成,讓他那弟弟給逃咯,這才給你爹放個影衛在身邊,防着人家殺回來呢。”
強壓下心頭冷怒,李明念又問:“所以在阿爹繼任閣主以前,我師父便是他的影衛了?”
“差不離罷。李鏡世上位前我便當了影衛,護一個腦滿腸肥的契主,苦熬十餘年才解脫。再回來當這刀閣長老,已是你爹掌閣那會兒啦。”側過臉沖她一擠眉頭,邊士巍頑笑道:“如何?同李鏡世一比,你爹娘待你已好上天了罷?”
“作甚要同李鏡世比?天底下幾個當爹的似他一般瘋癫?”少女聲冷如冰,“阿爹若恨當年活下的不是阿弟,倒不如趁早殺了我幹淨。”
邊士巍隻情飲酒,臉膛在甕口笑道:“放心罷,你爹那人可不像李鏡世,何況你這麼個頑皮,他若想殺你,而今你墳頭草都丈二高了,還輪得到你娘替你議親?”
李明念不答腔,隻将手裡那甕三月酒一幹而盡,任冷酒入腸,澆滅滿腹肝火。燈黑樓高,風凜似刃。山谷火光明滅,北山墨浪推星,她腳下這漆黑土地卻如屍山堆泥,惟山腳高門孤燈危懸。
“好不容易脫了籍,你們這些長老為何又要回來?”
“丫頭這話忒怪,在外頭要活得下去,哪個想回來啊?”
“如何活不下去?便是外頭有人想殺你們,惹不起還躲不起麼?”李明念聞得己聲,“尋個深山老林過日子便了。”
“那與你待在這玄盾閣有甚分别啊?”邊士巍沖口反問,“咱拼一條賤命,為的不就是三五好友作伴,痛痛快快吃香喝辣麼?成日貓在那深山老林裡,還不得憋死呀?”
傾甕一飲,他抹了抹嘴。“再說啦,便是當真隐居深山,也不定遭什麼變故呢。你看那車羽寒,從前也同暗閣那個一樣,有妻有子。北方難謀營生,他又拖家帶口回了西南,深居簡出在山野,卻不知怎地教那一帶南熒部族發現,妻子都被殺了,頭也割下挂他家門首。他回家一瞧見那場面啊,便提劍去尋仇,殺盡那部族男女老少,才背着他的劍回了玄盾閣。”
李明念默然不語。
“那你呢?你為何回來?”
“我?”身旁人仰臉大笑,“我喝高啦,殺了個中鎮族狗官。雖借了酒性,我也知這事兒不得善了,便索性再殺兩個,提他三個狗頭給那戈氏一族作投名狀。孰料戈氏不但對中鎮人恨之入骨,還視玄盾閣作眼中釘,我這等當過影衛的,哪怕再砍一百顆狗官腦袋,在他們也還是罄竹難書。”
他大掌朝頸前一抹,“所以投名狀是送去了,自個兒腦袋也險些送去。”
“然後你便回來了?”
“那不然還能上哪兒去?”舉高手中酒甕,邊士巍對月一敬,“成也在酒,敗也在酒……這便是命啦。”
手腕一動,李明念将那空甕摔碎瓦間,漠然起身。她臨風而立,隻望山腳孤燈,聽獵獵風響呼嘯耳旁。“我不信甚麼命。”她道,“無能便是無能,尋再多托辭,也不過自欺欺人。”
邊士巍縱聲笑道:“你那是不信命哪?你是少年氣性,哪怕信也不服罷。”身畔人息忽遠,他忙扭過頭,“欸,就走啦?”
林海飒飒,灰樓閣頂冷蕭蕭。四下已無少女身影,獨留一甕冷酒在屋脊。
張口酣笑不盡,邊士巍撈過那美酒,揭甕而飲,悠然哼唱:
“年少不識酒滋味,喝懂已是不惑年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