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深,步廊縣府鑼響巡街,官兵鐵靴來往不絕。縣令宅邸燈火通明,門首紗燈弄長影,階前青竹攏熒輝。申相玉踏夜露拾級而上,隻見掌燈家丁彎腰控背,已久候門前。
院中駐守軍士如鐵壁,奴仆步履匆匆,垂首不敢言。少年随掌燈人入内,穿回廊至西院書房,褪下微濕的鶴氅,接過仆役送上的姜湯,伫立窗畔。内室才經灑掃,奉茶的仆役跪伏在地,薄肩強支手旁,嗅着滿地濕涼,氣息又弱又急。申相玉抿一口姜湯。屋外火光搖曳不息,巡夜官兵出入大小庭院,偶有仆下竊竊私語,不聞呵斥,已教那铿锵響聲唬得噤若寒。此間人息嘈雜,确不比纭規鎮南山夜深人寂,如墜墳地。
一盞熱湯尚未飲盡,廊下即傳來輕微步響。門扇吱呀打開,一身着官服的男子闊步而入,腰佩寶劍,玉面青須,年歲未及不惑。他臉膛緊繃,目光甫一罩向窗前少年,便見他擱下茶盞,俯首作禮:“父親。”
申慶海面色稍緩,上前扶少年一把:“辛苦你連夜回來一趟了。”
父子二人攜手落座,那奉茶的忙滾爬起身,哆嗦着腿捧起湯壺,原要沏上茶湯,竟錯手打翻了茶盞,隻聽嘩啦一聲脆響,天青瓷盞已碎在申慶海腳邊。奉茶奴仆驚弓鳥般一跳,打個踉跄撲跪下來,驚慌失措去拾撿那碎瓷片,紮出滿手血花也懵然不覺。
眼見那血色污了瓷片,申慶海眉頭一蹙,面上未顯愠色,隻挪開腳道:“出去罷。”
那奉茶的連連磕頭,血淋淋的手将碎瓷片掃進懷裡,跌腳往門外逃去。待摔出門檻,他還不及翻撐起身,又聽屋内主子輕飄飄一句吩咐:“回頭去尋掌事,便說傳我的令,明日将你發賣去陽陵。”
膝臂一軟,那奴仆撲栽向前,懷中碎瓷片滾了一地,下巴、面膛一片麻木。他伸手一摸,方覺瓷片紮進臉,餘溫猶在的姜湯沫子似也鑽進血口,辣得他淚如泉湧,囫囵吞了摔斷的血牙,關上房門,連滾帶爬離去。
耳察那仆役氣息漸遠,少年又替父親斟上一盞熱湯,雙手奉上。申慶海擺擺手。他眼下一腦門子官司,飲這姜湯隻覺燒心。“白日你在印家府上,可知審訊藥田賤奴之事如何收的場?”他直奔正題道。
申相玉放下茶盞。
“夫子以《神封古都圖》作保,帶走了學堂衆學子。餘下賤奴雖承酷刑拷打,也未曾供出所以然。”
“《神封古都圖》?可是學堂門額上那一卷?”
“正是。”
申慶海合眼,兩指抵額側輕揉,眉心難展。
“打蛇打七寸,那楊青卓看人确是老辣。他知北山藥田遭劫,戈氏全身而退,印柄瑜這個鎮長急的無非是如何将功補過,填平損失。與此相較,揪出通敵禍首倒并不要緊。”他歎道,“也怪我啊,上回失了糧草,為免聖上降罪,隻令各鎮長官以贖代刑,拆東牆補西牆。那印柄瑜得了《神封古都圖》,自以為又可折罪,卻不想還魂草不比糧草,便是萬金也難買。”
那還魂草壓在心間,便如巨山壓在頭頂。申慶海挺直的背脊累得一折,人便軟靠椅中,口裡喃喃:“尋常貴人那兒或者還可以珍玩珠寶打點,德壽宮卻難。這些年太後慣以還魂草養身,現聽聞她老人家抱恙,隻怕更少不得這一味藥……”
一手把玩那天青瓷盞,申相玉靜聽父親自語,迂久方道:“孩兒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申慶海如夢初醒,重又坐直身闆,振作神氣。
“你我父子,無需諱言。”
“還魂草固然要緊,通敵奸細亦亟待查清。”申相玉道,“去歲糧草遇劫不過在西線諸鎮,毗連戈氏起事的大橫縣,似也無異。然北山距鄰縣甚遠,戈氏奇襲藥田,未損一兵一将即抽身而去,必得熟知地形、深谙縣内布防,可見通敵者根深。”他有意一頓,“數月後秋收又至,奸細不除,但恐贻害萬年。”
此話不假,較近憂又看得長遠。申慶海颔首,仔細摩挲那太師椅扶手,垂眸沉慮:“我族與南熒舊族不合,而戈氏排外,待中鎮人更是恨之入骨,必不會與之勾連。是以有通敵之嫌者,惟縣内南熒人而已。”
望向窗外飄搖而過的火光,他眼前又浮現适才那沾血的茶盞,隻覺院内铿铿锵锵,震耳欲聾。“各鎮南熒男丁雖不得出鎮,往日又有宵禁約束……每年秋收卻也運糧,多少可探知地形布防。”申慶海心煩意亂,“加之玄盾閣近在纭規鎮,門人選拔五年一度,時有逃奴拼死涉險而來,其間多出那麼一兩條漏網之魚,轉而投向戈氏也不稀奇。此事若要徹查,反倒如大海撈針,毫無頭緒。”
“父親言之有理,可不論逃奴或各鎮在冊賤奴,要勾結遠在大橫南境的戈氏……恐怕都難于登天。”申相玉卻對答如流,“西南諸縣管制甚嚴,莫說賤奴,尋常平民出入亦須載錄文書。可得遍覽周圍而不教人覺察起疑的,卻隻一種人。”
答案不言而喻。申慶海起身徐步書案前,拾描金木匣中兩枚綠松石在手,挪轉盤玩。申相玉随父而起,侍立于側。
良久,申慶海開口:
“你疑心玄盾閣通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