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臉上浮出笑影。“那我來找你玩。”她得意道,“往後隻要回來,我都來找你。”
見她眼目重現光彩,女孩也憨澀而笑。
“好。”她輕應。
待張邺月收竹筐入内,巫采瓊已帶上果子離開。篾席封緊窗牆,隻門洞外擠進半室朦胧天光。張邺月放下摞起的竹筐,仰頭見茶碗擺放凳上,張秀禾還坐在盆間,揀剝餘下的白繭。
“巫小姐獨個兒回去?”張邺月收起茶碗。
“她說她有人跟着的。”女孩剝蠶蛹分入木桶,“采瓊姐姐要去很遠的地方了。”憶及适間對話,她目不離繭,卻不禁歪起腦袋,“張嬸,原來有人要去很遠的地方,也是不情願的。我還以為大家想的都一樣呢。”
“世上許多人都身不由己,我們與她相識一場,能友善相待便是好的。”張邺月坐到紡車前,揀繭片抽出絲線。“嗯。”張秀禾點點頭,從盆中擡起眼,“張嬸當年嫁人,是自個兒情願的麼?”
“怎的問起這個?”
女孩斂目,望盆中蠶繭漂擠一圈,水間倒影半露。“方才采瓊姐姐問我情願做什麼,還說她不喜歡她要嫁的人。”她答道,“我才知道,原來這種事也有情願不情願,喜歡不喜歡的。”
紡車嘎達搖晃起來。“也不好說什麼情願。”張邺月回想,“我娘拉拔我長大,隻盼我嫁個好人,将來才有人照顧。相看之後,我也覺得那人好,便嫁了。”
“那張嬸喜歡他麼?”
張邺月輕笑。“天下夫妻,原也不是都論情的。”她搖動手柄,“我隻知他人好,雖不識字,也不懂醫,卻總幫我搜羅些書冊來讀,替我采難尋的藥草。我們之間……算不得有情,卻有義。可惜他走得早……若他還在,也一定待你們很好。”
那嘎達嘎達的搖響忽頓。
“秀禾,你想識字讀書麼?”
手裡才剝的蠶蛹一滑,落入盆中。張秀禾呆呆張口,一時癡懵難言。
“你想學醫,是不是?”張邺月又問。
她問語輕柔,語氣裡更無責備。張秀禾因而生出幾分勇氣,勉力按捺羞慚。“我……我想識字,想學醫。”她垂下頭,隻恐話音太響,驚動漂浮水面的蠶繭,“想像你和夫子一樣……治病救人。”
紡車前響起婦人的歎息。“你七歲那年,夫子也曾勸我送你去學堂念書。”她挪坐女孩身旁,“可我擔心學堂盡是男子,又兼有官戶和平民,縱使你大哥二哥護着,也難保你不教人欺負。”
“我曉得的。”張秀禾忙說,“張嬸待我們好,我也情願跟張嬸一道。”
張邺月搖搖頭。“是我對不住你。”她道,“若是你願意……明日起,我教你識字,也教你醫理和藥理。往後你大哥二哥的書,你也讀。碰上我不會的,便令你二哥教你。”
雙目登時一亮,張秀禾心跳如鼓,隻及喊出一字應答:
“好!”
張邺月一笑,伸出幹淨的手,摸一摸女孩清瘦的臉頰。“可惜我學識遠不及夫子,醫術也差些。”她面有愧歉,“隻怕能教你的……都比不上夫子。”
女孩用力搖起腦袋。“張嬸很好。”她急切道,“夫子救我們,張嬸也救我們……夫子會的,張嬸也都會。我想變成張嬸一樣的人。”
“我也是!”門外小兒探出頭臉,“我也要變成張嬸!”
他嚷得突然,唬屋内二人一怔,盡笑起來。張邺月攬女孩入懷,額抵着額,哄抱嬰孩般微微搖擺。
“好,”她眉目含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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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居以南,道旁荒草及腰,坦途直望山腳。粉裙少女停步道中,眼追延向玄盾閣高牆的蹄印,又落目腳下。正午時分,黃土微燙,足底不見影向。她久視雙足,蓦然啟聲:“出來。”
西風揚塵,細碎的石粒撞在腳旁。巫采瓊回轉身子,面朝空無一人的主道。
“我知道你跟着我。”她道,“我已嫁不成你了,你還跟着我做甚?”
前路長影一閃,黛衫少年立身五步之外。他低着頭,手攥腰側劍柄,僵唇難動。
“奚夫人不放心你獨來鎮上,令我暗中護着。”
“所以你不想跟着,是我阿娘強求你的。”
席韌張口擡目,觸及少女眼神,又燙着般縮回視線。
“……我也擔心你。”他道。
“那你還喜歡我麼?”巫采瓊問他。“我一直喜歡你的。”少年仰臉急答,“便是将來……”話音一息,他斂低眉眼,“将來……我也一直喜歡你的。”
她看着他,卻仿佛不在看他。
“我不想嫁申相玉,你帶我走罷。”
少年捏緊拳頭。“采瓊,我……我是賤籍,”他喉中微哽,“若我帶你走……便是寓信樓不殺我,我們也無路可走。”
巫采瓊不言,隻凝望他身後鄉居,越過綿延起伏的屋宇,似已瞧見鄉北那破敗的望風樓。每年花燈節,他都要帶她上那兒挂燈。“前些天我去罵李明念,你可知她說了什麼?”她聽得自己問道,“她說,若我不肯嫁,她便帶我走。但我嫌她,厭她,不想同她走。”
“采瓊……”少年聲線隐顫。
目光落回他臉前,巫采瓊靜靜端看他。她頭一回發現,他生得并不高大。便是穿着如山的黛色,也終究不似高山峻嶺。“阿爹說他疼我,你說你喜歡我。”她對上他哀恸的雙目,“可到頭來,阿爹要将我嫁去申家,而你……竟連李明念都不如。”
飛塵遮道,荒草敗倒。巫采瓊轉面向南,瞧清那淡向遠方的蹄印。
“你走罷,”她說,“我再不要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