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說話硬邦邦的,連腰腹也練得硬邦邦的。盛霓原以為人人的小肚子都像她的一樣軟軟的呢。
“哪兒的話,白大統領才是辛苦呢。”她說這話全沒有客套官話的意思。
這兩日他擅離職守去了何處,盛霓不想問穿。自己如何一夜之間便解了毒,事後想來是再清楚不過的,除了白夜以内功相助,哪裡還有第二種可能。她不傻的。
旁人待她的好,她不會裝作不知。
景遲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他活了二十年,還是頭一次有人真心實意地向他道一句“辛苦”。
景遲的薄唇微動,話到了口邊,隻道:“想不到殿下還有這般手藝。”
室内太靜谧,幽幽袅袅,變化後的“白夜”的嗓音低低問着,如走弦般悅耳。
“年幼時承歡太後膝下,與宮中老嬷嬷學了些皮毛。”盛霓有些開心,“自小慣于被人伺候,能學一點于人有益的雕蟲小技,反覺有趣。”
是啊,原是孝順太後的手藝,如今用在一個來曆可惡的家臣身上!晚晴侍立在大殿角落遠遠看着,暗地裡不知翻了多少白眼,氣得索性去數簾幔上的玉珠。
室内熏香幽幽,落針可聞。
不知過了多久,盛霓猛地擡起頭,發覺自己趴在白大統領的緊實腹間睡過去了。
竟睡過去了!
盛霓顧不得形象,慌忙擡袖抹了抹唇角。
呀,唇角是濕的,再一低頭,果然一滴口水洇在他的雪白中衣上,好在衣襟交疊成兩層,應該沒有濕透,否則可叫她的面皮往哪兒放呢!
偷眼去瞧平躺在榻上的白夜,雙目阖着,呼吸均勻,不知是不是也睡着了。
以他的戒備,會在她的寝殿放心睡去嗎?盛霓是不信的。
正想着,白夜羽睫輕顫,星眸如妝鏡開啟。
盛霓忙避開他的視線,低下頭去,隻覺方才壓着的半邊臉頰熱熱的,不知壓出了難看的印子沒有。
“殿下睡好了?”他的嗓音很清澈,顯然一直醒着。
盛霓沒吱聲,想問婢女時辰,忽然不好意思開這個口。本想露兩手給人家按一按丹田活血,不成想還沒按幾下,自己先睡着了,這可有點丢人。
景遲起身,伸出手背,在盛霓唇角輕輕蹭過。
濕漉漉的觸感擦過唇角,盛霓才知方才口水沒擦幹淨,被他看到了。
景遲若無其事地穿好外衫和輕甲。那些輕柔的、小心翼翼的、溫存般的觸感似乎還停留在腹間。
景遲動作頓了頓,強行将那些不該留戀的念頭趕出腦海。
“多謝殿下妙手,末将覺着好多了。”
盛霓敏銳地捕捉到他用了“好多了”這個說法。
“好多了”的意思,便是說曾經不好,所以,他當真為她大耗了内功,她猜對了。
“既然好多了,那麼,那件事,白大統領考慮得如何了?”盛霓仰頭問他。
景遲正在整理輕甲,聞言與小公主四目相對,才明白“那件事”是指哪件事。
——她許以正統領之位,要他将甯陽長公主深藏的面首從邬園偷出來。
“還以為殿下偏寵末将,原來醉翁之意在此。”景遲微微牽動唇角,似乎在說笑。
盛霓沒有争辯,隻是眼巴巴地仰頭望着他。
景遲道:“殿下,此事與末将職責無關,甚至于南下之行而言乃是節外生枝,末将沒有做這件事的理由。”
盛霓歪了歪腦袋:“那麼,白大統領與伥虎比武的理由是什麼,将慶國公世子打瘸的理由又是什麼?”
如果他當下的目的是讨得她的信任,那麼,她相信他不會拒絕。
盛霓清甜一笑:“理由都是同一個,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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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飛鳥從宮闱上方展翅掠過,便會發現,重重宮道已清掃得全無積雪,唯有東宮裡,仍是一片尚未融盡的斑駁素白。
紅衣少年無明倒吊在雕梁上,抱臂冷臉道:“付大總管的職責是管好宮中之事,并非礙着主子在外行事。”
整個東宮,除了太子本人,便也隻有這個仿佛缺根弦的少年敢同付春這般說話。
付春正坐在炭盆邊,身上蓋着毛毯,持着一本前朝書聖的摹本讀帖,烏帽下的銀發束在背後,将暗朱袍服襯得愈加鮮亮。
“咱家的職責是效忠主子。”付春眼皮也不擡一下,仿佛隻是對着空氣說話。
無明哼道:“大總管連這點事都不肯配合,算什麼效忠?”
付春将摹帖翻過一頁,骨節分明的手指在空氣中虛劃筆畫,讀得出神。
無明提高了聲調:“主子命無明深入邬園劫出一個活人,大總管若不肯動用人脈暗樁裡應外合,難道要無明硬闖不成?”
付春道:“劫穆氿,乃是節外生枝,不當做。”
上次主子在邬園與伥虎比武,已經弄得燕京人盡皆知,如今想扒出“白夜”身份的好事之人不計其數,若再動用東宮人脈将一個本已辭官的前禁軍統領劫出來,暴露的風險無疑又會增加,主子是瘋了嗎?
無明滿心滿眼隻有主子的指令,不服道:“大總管的意思,是連主子吩咐之事都敢耽擱喽?”
付春放下摹帖,“愚忠不是忠。”
無明跳下房梁,斜眼看向付春:“主子有令,我是必定要去的!大不了禀明主子,硬闖邬園,隻怕到時收拾殘局的還得是大總管!大總管隻管瞧着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