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晗,你也要反,是嗎?”延帝這才想起,若無孟晗等一幹人的配合,小公主如何能走出這座偌大皇陵?誰給她馬匹車駕,誰給她幹糧淨水?誰給她的膽子!
“臣不敢。”孟晗單膝跪地,垂頭不語,頭皮卻緊繃得要命。這檔口,能不能活着回京都是問題,早一點死在延帝的盛怒下似乎也無甚分别。
至于嘉琬公主,孟晗與她非親非故,留下一個她不多,放走一個她不少,萬一她真有本事緩下叛軍的腳步,那是無本萬利的好事,他沒有不願的。
但孟晗并不敢真的晾着延帝的話不答,正待開口,卻被一道清隽飄逸的衣影擋住。
徐晏躬身一禮,“臣鬥膽,請陛下聽臣一言——”
有徐家九郎救場,孟晗揪緊的心總算松了松,這一劫多半能掀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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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選隻勒一條紅寶抹額,長發披散,縱在馬上随風飄到腦後,一身寶铠在金黃的斜陽下閃着灼眼的光。
将二十餘載的韬光養晦與暗中蟄伏通通揭開撕裂,露出毫不掩飾的勃勃野心。宛如一把精細打磨的長劍劈在石上劈豁了口,再無半分從前那般一絲不苟、行動沉穩之氣。
他步步經營,日夜謀算,處處謹慎,終是一敗塗地。
不——那還不是最後的失敗。他還沒死,這場對局未到尾聲,誰勝誰負尚無定數。
景選握緊手中缰繩,握得指節泛白,骨骼作響。
母妃說過,他生來就是為了坐在那張萬萬人之上的龍椅上的。景遲不過是高皇後留下的餘燼,終究要被踩在腳下。
他與母後苦心孤詣這麼多年,已經鋪好了一切,絕不能落敗!
景選向一側看去,相距不過一丈的馬上,一個雄健的中年男人與他的速度不相上下。
四月底的天,已是春末夏初的時節,英武的男人未着甲胄,一隻袖子褪出來掖在腰間,露出結實的右臂,小麥色的緊實皮膚在陽光下泛着光澤,根本看不出已年近四十。
赤膊男人察覺到景選的目光,回看過去,開口:“大軍疾行,最快也要明日午時前後才能到達,今夜加緊趕路,不能留給皇帝老兒太多準備的時間。”
景選卻道:“皇陵左近一馬平川,隻一座崇丘矗立在後,易攻難守。還是入夜後便安營紮寨,天亮再行,以免趁黑生亂。”
“大皇子還當是出遊圍獵麼?”赤膊男人哂笑,雖說着這話,劍眉星目間毫無起兵謀反的肅容,似乎他自己便是在閑散圍獵。
看向景選的目光稱得上慈愛,似乎……在透過他看向一位故人。
景選其實是第一次見到蕭雲行本人。
二十年前叱咤風雲的北戎頭子,如今大延口中的“邊匪”,蕭雲行。
北戎式微,早不複當年與前朝大齊幾乎比肩并立的局面。因此景選才敢兵行險招與之合作。
景選下獄前,母妃預料到景選或許會有不測,終于将瞞了二十年的秘密告訴了他。
蕭貴妃,宮人出身的貴妃蕭氏,年幼時曾被北戎蕭家的養女,與蕭雲行有青梅竹馬之誼。後來蕭家将她送到南朝,與燕京一暗有往來的蕭姓人家達成合作,洗白了她的出身,讓她作為燕京蕭家的女兒入選宮人。
蕭嫱争氣,從小小的才人做起,一路爬到貴妃之位,攝六宮事,位同皇後。即便手上沾滿鮮血,也總能哄得景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蕭嫱與北戎蕭家舊人恢複聯絡以來的這些年,可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朝敗露便是萬劫不複。但若成了,與蕭雲行各取所需,終點便是無上榮光。
可惜,就在他們都以為成功将太子拖下儲君之位時,竟功敗垂成,被反殺至幾無葬身之地。一個被押入天牢候審,一個貶為夫人,幽禁冷宮。
幸好,蕭雲行警覺,近來一直留意燕京的動向,伸手助景選一臂之力,将人撈了出來。
“其實,你該叫我一聲舅舅。”見景選沉吟,蕭雲行沒有繼續奚落,而是帶有幾分輕松地笑道。“以我和你娘的情分,舅舅是不會害你的。一鼓作氣,殺到崇丘。”
景選咬了咬牙,本就陰沉的臉色愈發冷然,但他還需要蕭雲行領來的這隊騎兵精銳發揮大用,硬生生忍下了那句令他作嘔的“舅舅”,隻當聽不見,道:“蕭将軍不了解禁軍。”
頓了頓,決定解釋得更直白些:“夜行突擊沖到崇山,便沒有力氣與皇陵的守衛一戰了。”
禁軍中七成都是勳貴的子弟親戚,平素瞧着訓練不辍,卻是花架子居多,根本沒有幾個真正上過戰場,體力和耐力與北戎的兵差距很遠,不可同等視之。
“現在不是顧慮的時候。”蕭雲行當然懂景選的意思,更清楚禁軍的德性,他們是為保衛皇城而生的,野外行軍是弱項,甚至是盲區。
這一點,蕭雲行二十年前就門清。
“你該考慮的不是這群人行不行,而是你能不能活。”蕭雲行很耐心。
留給景選的機會隻有一次,時間緊迫,兵力有限,若不拼命抓住先機奇襲,隻怕那邊已調來援軍,到時敵衆我寡,便唯有粉身碎骨了。
傻孩子,還以為自己是一呼百應的一品親王麼?
不,是階下亡命之徒!
便是趕到時大軍筋疲力盡,也要拼命攻上去,方可掙得勝算!
蕭雲行笑意清淺的眸底閃過一絲野狼般的狠絕果毅,袒露的一邊肩膀肌肉滾動,如一頭蘊着強勁力量的豹子。
蕭雲行話音未落的時候,景選便已然心頭火起。
蕭賊以為自己是誰,可以對他指手畫腳?
什麼“我和你娘的情分”,母妃貴為大延皇妃,也是蕭賊一介蠻夷邊匪可攀附不敬的?
但景選眼前有求于蕭雲行,況且蕭賊的說法也并非全無道理,便取個折衷的法子,傳令下去:天黑前趕到蒙水之濱,休整幾個時辰,黎明前啟程,向崇丘皇陵進軍勤王。
入夜,大軍紮營,景選沒心思洗臉,派人接連往皇陵打探消息時匆匆墊過肚子,而後便親率心腹視察布防情況。
萬一皇陵那邊做出的隻是防守等待回援的假象,那麼今夜便很有可能夜襲。景選已經沒有退路,恨不得拿出十萬分的小心。
才聽完探子最新回報,便有齊綱親來回話,神色如臨大敵。
景選瞬間心跳如雷,但面色尚且如常,盡可能鎮定地問:“何事?”
果然發現夜襲潛伏的敵軍了嗎?
或是,己方有人聚衆逃了?
又或者,蕭雲行那邊生了異動?
卻見齊綱一副不知該如何措辭的樣子,景選兜頭給他一掌,“什麼時候了!有話直說!”
齊綱吃痛,硬着頭皮将那令人難以置信的實情如實禀道:“主子,嘉琬公主隻身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