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尚未到來的時候,黑夜最暗的時分,叛軍再次啟程了。
兩三個時辰的休整,足以讓這支難以入眠的軍隊恢複體力,正午便可兵圍崇丘皇陵。
叛軍有充足的裝備配置,禁軍從京城出發時已全副武裝,蕭雲行的蕭家軍久經實戰,更比禁軍出色。在這一點上,目前護衛皇陵的力量既是無源之水,又必定大感惶然,景選的勝算實在七成之上。
除非,有人前去崇丘大營借兵,并趕在叛軍屠盡皇陵之前回援……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景選握着缰繩的手緊了又松,青黑的眼底讓他布滿血絲的雙目更添了幾分陰鸷。
以父皇的風格,此情此景,甯信孟晗,也不會放心将兵符交給太子。所以此刻,必然是太子鎮守皇陵,孟晗前去調兵。崇丘大營調兵回援,最早也要子夜方可抵達皇陵,除非孟晗插翅飛去。
景選仰頭,望向東方明晃晃的白日。
天光亮了,照得人頭昏目眩。
蕭賊……母妃……父子……女奴……
盛霓的話像夢魇,纏住他,令他胸口塊壘難消,幾乎透不過氣。
理性告訴景選她當然是在騙他,可是記憶深處那些碎片,不合時宜地拼湊起來,刺得他額角劇痛。
多年來母妃為何一直與蕭雲行互通有無?每每提起蕭雲行時,并不像是在說一個政治夥伴,更像是……熟稔的摯友。
他的母妃,如何會與邊匪做摯友!
母妃對父皇百般小意奉承,可是那雙慧黠的美目中有多少真情?景選看得懂,母妃對父皇隻是費盡心思地讨好,并不似嘉儀剛嫁入王府時那般——羞怯、真實。
母妃對父皇,總是利用大于愛慕。可是父皇一世英明,卻好像從未察覺出這點細微的分别。
景選回過神時,眼前迎面撞來黃土,接着身子重重摔在地上,本能地滾出兩圈卸開力道,好險未被馬蹄踏中,隻是跌得肩膀生疼。
“殿下!”
近衛連忙勒缰下馬,将頭昏腦漲的景選攙起來。
蕭雲行本在最前方探路,聽到動靜,已縱馬奔到近前。駿馬原地打了個轉,不耐地原地踏着碎步。
“燕京将你們養得如此嬌貴。”蕭雲行嗤笑。
景選頭昏墜馬,仰頭便見逆光裡蕭雲行居高臨下地嘲笑,隻墊了幾口胡餅的胃裡一陣翻騰,俯身便吐了。
“不會是從牢裡沾了什麼病吧?”蕭雲行下馬,神色稍正,上前查看景選的情況。
景選餘光瞥見他靠近,擡手擋住,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無礙。”
這個塞外夷人,怎麼可能是自己的生父!
小賤人竟想出如此惡心的招數來禍亂他的心神,景選胡亂抹了抹嘴,按捺下反感,勉強上馬,心裡卻愈發火燒一般,真想立刻抓着小賤人徹底問個清楚,奈何眼下必須與援軍争速度。
盛霓步行無法跟上行軍的速度,個子又小,齊綱弄了匹馬給她,把臉遮一遮,混在後面并不顯眼。
距皇陵三十裡的時候,日頭升到頭頂,叛軍與皇陵禁軍首次交戰。
皇陵禁軍人數有限,利用崇丘一帶的地形優勢早早布好了埋伏,雖是虛晃一槍,卻着實給叛軍當頭來了一棒震懾。
盛霓遠在後方,也跟着出了一身冷汗。估摸,景遲此刻大約返程走了一半,不知皇陵守軍能否撐到景遲回來。
這一場遭遇戰隻持續了大半個時辰,以皇陵禁軍撤退告終,雙方傷亡數目相近,但叛軍人多,隻能算略有折損。
“雕蟲小技,不知前面還準備了什麼陰招,不過是垂死掙紮而已。”蕭雲行冷哼,連刀上的血都懶得擦,直接收刀入鞘。
景選早預備着自己帶領的禁軍中人忠于總統領孟晗,出京時便給他們洗過腦,一場遭遇戰後,景選借題發揮,又将孟晗的“居心叵測”和對昔日部下的“心狠手辣”強調一通。
蕭雲行在旁聽得暗自發笑。這些個中原人,陰謀詭計灌滿肚腸,最擅蠱惑人心,皇長子景選是愚鈍了些,腹内倒還有些墨水,颠倒黑白起來頭頭是道。
這支叛軍隊伍裡,蕭雲行隻當那些禁軍是擺設,燕京城裡富貴子弟組成的軍隊,能有什麼戰力,大局握在他蕭雲行手中。等到功成,蕭嫱的兒子登基,自己便不能當上攝政王,好歹也是個舉足輕重的一品大将軍。
苦心經營二十年,阿嫱果然沒令他失望。
自從當年看到阿嫱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阿嫱就是他要找的那個人,那個可以幫他實現偉業之人。
可惜阿嫱的兒子并未繼承阿嫱的聰慧,否則,何至于連一個不受寵的太子都除不掉,還落到今日這般逼宮謀反的地步。
盛霓身在軍隊後方,自是無從知曉蕭雲行的心思,這大半日甚至連蕭賊的影子都沒望見,但瞧叛軍中的北戎子弟,個個精悍野蠻,平日裡覺着訓練有素的禁軍竟被比下去了,顯得文弱不堪。不難想象蕭家軍的當家人是何等勇武精悍。
又前進了不足十裡,前方傳來震天的喊殺聲,兵器重重磕碰的聲音混成一片冰冷刺耳的尖銳嗡鳴,盛霓被齊綱拎到一邊,以免被前沖的軍士們擠倒踩踏,而後齊綱縱馬往前方去了。
正面硬拼這麼快就開戰了。
身在刀劍無眼的前線,盛霓的心卻靜得出奇。她能做的都已做了,叛軍若成,她便是俘虜;叛軍若敗,她可能也會死在亂軍之中。
就在盛霓準備伺機走脫的時候,一陣馬嘶從身後響起,令盛霓驟然後頸發麻。
她回頭看過去,意識尚未反應過來,身體已作出了反應,本能向後一縮,居然堪堪避開了當頭而下的刀刃。
森然寒光一閃而過,景選那張惡鬼般的臉現出來,雙目猩紅。
“想跑?”他像是看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
都是這個小賤人,将他一步步逼到這般田地,人不人鬼不鬼,還想逃走?
盛霓跌坐在地,雙腿發軟一時無法站起,剪水明眸卻倔強地對反賊怒目而視,未曾流露絲毫懼意。
“怎麼,”她譏笑,沙塵髒痕在她白皙的面上顯出恰如其分的厲色,“無法接受自己的身世,無法接受自己所做的一切,曾經以及當下,所以,你要殺了我,以為便能抹去一切,逃避一切?”
景選高舉的的刀遲遲沒有落下,暴喝和慘叫在他身後交織,盛霓縮在那身铠甲裡柔弱得仿佛不堪一擊,可是景選的刀頓在了半空。
盛霓的話像一把狠絕無比的匕首,直刺入他的胸膛。
就如那年,盛霜在他耳畔輕歎:“王爺求娶妾身,原來隻是因為這個。”
刺得又準又深,讓景選直面自己靈魂中的醜惡。
盛霓的臉與記憶中王妃的面孔重合,卻比王妃多了一抹複仇的快意譏笑。
“你殺了我,便能終止一切嗎?你已經萬劫不複了,景選!”盛霓直到此刻,才覺得自己真正為姐姐報了仇。
現在的景選,勝也是敗,敗也是敗,已經沒有前路。
“本王怎麼可能聽信你的胡言亂語,與蕭叔父反目呢?”景選披散的長發被風撥亂,在他猩紅的雙目前亂拂,“你還太嫩了,嘉琬。”
皇陵守軍看似拿出了背水一戰的骁勇,但寡不敵衆,攻破不過是時間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