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渡口。
鬼域修羅道中獨獨此處無晝夜之分,上空始終呈現出死寂般的煙灰色,下方的忘川河中堆積了泛着磷磷青光的骸骨,風過處便有萬鬼号哭的聲響。尋常日子裡,哪怕是已經死過一次的鬼也對其避之不及。但是此刻除外。
此刻渡口處泊了一葉殘破孤舟。頭戴鬥笠白發白須的船夫佝偻着身體,面容老态龍鐘,一動不動沉默着站在岸上。遠遠看去猶如一尊被歲月侵蝕風化的雕像。
顧嶼穿着布衣同烏歸站在一處,遠遠看着那渡口邊的情況。今日渡口倒是出人意料地熱鬧,斷斷續續已聚集了不少鬼,吵吵鬧鬧嚷嚷着讓船夫送他們過河。那船夫卻是視若無睹,依舊平靜地站在原地。
顧嶼見狀,悄悄用手肘碰了一下烏歸,試探着問道:“元兄,你看那渡口處已聚集了那麼些人,為何那船家還不開船?”
烏歸往後躲了躲,言簡意赅道:“規矩。” 面上愁眉苦臉,語氣中尚有餘怒未消,顯見是還在記仇。
顧嶼見他不願多言,也不好再問。心知烏歸仍心懷怨怼,乖覺閉嘴。
渡口邊的鬼越聚越多。烏歸皺眉盯着衆鬼,等到某一刻,伸手一拉顧嶼衣袖,低聲道:“跟我走。”
顧嶼稀裡糊塗地跟上去,看着烏歸一路走一路撥開衆鬼,很有底氣,很沒有素質地插隊到白發船夫眼前。而後烏歸轉身面向怨氣沖天叫罵不休的諸鬼,手執城主令,平靜道:“諸位莫怪,在下奉北鬼主的命令來此,雖不願如此行事,奈何君令難違。望諸位體諒。”
顧嶼一面憋笑憋出内傷,一面相當努力地捧場:“……他說得對。” 烏歸贊許地瞟了他一眼。衆鬼一時啞口無言。
那船夫面上掠過一絲陰影,咳嗽兩聲,低聲道:“既如此,那就二位先請吧。”
顧嶼同烏歸上了小舟,船夫撐起長篙,将小舟向忘川河中心劃去。顧嶼站在船頭,看着越來越遠的河岸,心中莫名竟生出一絲惆怅。他回頭看了看烏歸,發現他正凝視着忘川,眼神中透露出些許玄妙的憂傷。卻又在發覺顧嶼看向自己時,轉瞬即逝。
顧嶼覺得是自己看錯了。
随着小舟漸行漸遠,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的忘川河中。河岸邊諸鬼炸開了鍋,紛紛對可親可敬的北鬼主緻以親切問候。一時間狼心狗肺,狼狽為奸,狗仗人勢,雞鳴狗盜,一丘之貉等詞紛至沓來,繞梁三日,不絕于耳。
北城鬼主府内,燕鶴青打了個噴嚏。
忘川河水無聲流淌,不知過了多久,小舟緩緩靠近對岸。顧嶼忍不住開口打破了一路的沉默:“元兄,你方才……在看什麼?”
烏歸微微一愣,轉頭看向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沒什麼,隻是這忘川河中的水,讓我想起了一些往事罷了。”
他頓了頓,又道:“顧公子初來乍到,不知可曾聽說過這忘川河裡的水,其實就是世間衆生的執念所化。每一滴水,都承載着一個無法釋懷的過往。”
顧嶼搖搖頭。燕鶴青在初見他的時候,便明确告訴了他,凡死後不入輪回,墜入鬼域修羅道者皆因心中尚有執念未消。顧嶼當時不以為然,隻覺自己活得潇灑,死得暢快,心中并無執念。至今也倔強地認為是那天命出了差錯。
烏歸深深地看了一眼忘川河,苦笑着說道:“不知道也好。有時候,執念太深,便會成了束縛人心的牢籠。”
說話間,舟已停泊在了另一渡口。烏歸向船家付過銀錢,同顧嶼一道向岸上走去。
沿着道路行過五裡,自林中隐約可窺見城門。道旁枯木成林,夜枭成陣。與忘川渡口漸行漸遠,天色漸亮,二人這才發覺時已日暮。倦鳥歸巢,偶爾迎面遇上的鬼魂亦是行色匆匆。
顧嶼有些心累,茫然地眯着眼看向遠處城門隐約的輪廓,又看向身邊人,洩氣道:“元兄,究竟還有多久才能到城中?”
烏歸雙手持着一份破舊的地圖,耐心查看着路線,很是熟練地敷衍道:“快了快了。”
半刻鐘後。顧嶼氣息奄奄地艱難擡頭,隻見面前城門鏽迹斑駁,底處爬滿了藤蔓。銅環上金漆脫落,顯出内裡刺眼的白。
烏歸深吸一口氣,伸手扶住顧嶼,道:“此地是西城鬼主所轄三城之一,名曰大城。居妒恨之鬼。”
顧嶼此時緩過些許,覺得自己方才可能是聽錯了,忍不住又向烏歸問道:“元兄,那個,你方才說什麼?這城叫什麼來着?”
烏歸很有耐心地重複了一遍:“這城就叫大城。怎麼了?”
顧嶼:“……好随意的名字。那莫不是還有二城和三城?”
烏歸聞言驚訝地看向他,慢吞吞道:“西鬼主所轄另外兩城确實就叫二城和三城。這城名極其生僻,顧公子是怎麼知道的?”
顧嶼尬笑道:“猜的,都是瞎猜的。” 不是,誰家好人給城起名叫大城二城三城啊……這西鬼主真奇人也。
烏歸點點頭,亦不再追問。走上前去伸手輕扣銅環,城門應聲而開。顧嶼與他并肩步入城中。
城中街道狹窄而蜿蜒曲折,兩旁的房屋緊密排列在一起,給人一種局促之感。在路上行走的鬼魂們面色陰沉,眼神極盡哀怨,仿佛背負着無盡的怨念。
烏歸帶着顧嶼穿過一條條狹窄的街巷,終于來到了一座宏偉的府邸前。烏歸走上前去,輕輕敲了敲門。片刻之後,門緩緩地打開,一個黑衣老者出現在門口。黑衣老者面容冷峻,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烏歸和顧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