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感謝蕭敬藤,感謝楊超月——感謝蕭敬藤,感謝楊超月——”
大清早,生活委員常安和朝陽一起出門,她和門口保安大叔混了個臉熟,說自己要提前入校幫新生準備軍訓物資,保安大叔不疑她,開門把人放進去了。
一進門,常安沒從正路走,轉而繞去側面的小路。小路一側是教學樓,另一側是宿舍樓,頭頂是鋪天蓋地的闊葉,一到夏天,把陽光遮得嚴絲合縫,一點兒都透不下來。
“中暑、外傷、驅蟲,還需要别的什麼嗎……”
常安自言自語,掰着指頭數藥物種類,預備着去校醫那裡領一點,提前給班裡人備上。軍訓臨近結束,天公實在不作美,接連幾天都趕上高溫預警,酷暑之下,越來越多的學生吃不消,每天都有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倒下。
十二中不講究磨練艱苦意志那一套,或者說,講究得有限。他們一群學生,又不是要去比鐵人三項,堅持每天鍛煉身體是磨練意志,但非得讓人在大太陽地裡拉練,那不是沒事找事嗎?
劉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偷懶行為視若無睹,眼看連日高溫,他跟老洪一合計,直接打着正步訓練的旗号,把他們班拉到陰涼地裡去了。
昨天臨散訓,老洪放水放出個太平洋。
“你們這個正步踢得實在是不像樣!”洪教官聲如洪鐘,聲色俱厲地訓斥,“沒踢過正步還沒看過閱兵啊?看沒看過?!”
“看過……”/“沒有。”
“讓你們說話了嗎?”
不是你先問的嗎?
一衆蔫頭耷腦的學生敢怒不敢言,集體沉默了。
“我找人給你示範幾遍,都好好看着!”老洪往不遠處吆喝一聲,喊來一個年輕小教官,“後排的能看清嗎?”
後排:“……”
“說話!”
“看不到!”
“嘿嘿。”老洪終于“圖窮匕見”,大手一揮,“全體都有,坐下!”
一個班的學生集體垮了下來,常安席地一坐,手在地上一撐,掌心被壓出凹凸不平的痕迹,屁股一着地,肩背緊跟着卸力,脊梁骨當即短下去三寸,坐沒坐相往後一仰,後腦勺立刻一疼。
常安心想,塑膠場地哪有這麼硬。捂着腦袋一回頭,才想起自己後排是李亦清,她整個人險些仰躺進李亦清的膝窩,觸電一般彈起來。
端正如李亦清,挨過一天之後,此刻也歪頭盤腿坐在地上,眼神看起來有些遲鈍,眨眼頻次都比平常低。膝蓋被常安一磕,李亦清才輕輕啊了一聲,疑惑地看向常安。
“噗嗤。”常安沒忍住笑,覺得李亦清此刻好像一隻呆呆的水豚,俗稱卡皮巴拉,又憨又萌,湊近了小聲問道:“你是不是累了、困了?”
“是啊……”李亦清把手肘撐在膝蓋上,一手托臉,一低頭,把手埋進掌心裡,聲音朦胧透出指縫,拖得又長又懶怠,尾音慢慢消散,越輕越缱绻。
常安被這一聲撓得忘了腦殼疼,一樣米養百樣人,李亦清大概就是和常安截然相反的那樣人,總是勾得常安想去看看,李亦清這張白紙上究竟寫了怎麼樣的故事。
“你腦袋疼嗎?”
十四五歲的少年人,要麼縱向抽條,要麼橫向加寬,李亦清顯然是縱向抽條的那一類,她皮肉都薄,吃進肚子裡的營養都分給了腦子和個子,沒有餘裕讓她長肉,整個人消瘦得幾乎營養不良,骨骼輪廓越發明顯,伸手一戳,硬邦邦、冷冰冰。
膝蓋和後腦勺親密接觸,李亦清覺得,還是後腦勺更值得擔心。
常安抓了抓後腦的頭發,沒覺出疼來,想說自己沒事,一看到李亦清撐着頭用懶怠的眼神看着自己,腦子裡不知道聯想到什麼畫面,直接忘詞。她做事說話本來就跳,沒什麼條理,索性想到什麼說什麼:“你膝蓋好硬。”
“唔,正常,都是骨頭。”李亦清不以為忤,一手搭上膝蓋,捏了捏,“我有時候睡姿不對,醒來也被硌得身上發麻。”
“一定是床的錯不是你的錯,床太硬才會硌到。”常安伸出食指,在李亦清膝蓋上戳一戳,又在自己膝蓋上摸一摸。夏日裡衣衫單薄,李亦清骨骼分明,指尖的觸感幾乎能和生物課上的骨骼圖逐一對上。
李亦清發笑:“哪有怪床的。”
“床是給人睡的,你睡得不舒服,當然是床不合适。”常安理所當然,這是王美玲女士身教言傳給她的道理,“你膝蓋疼嗎?”
“唔。”話題轉折太過突兀生硬,李亦清撐着腦袋一動不動,她又累又困,反應力下降,一時追不上常安的思路,“以前容易疼,現在不疼。”
一顆小石子砸上常安後腦勺,常安吃痛,哎呀一聲轉頭,動作間,石子順着重力滾落,從領口滑進衣服裡,蹤影難尋。
“咳。”
孔君遙眼神斜斜一瞥,常安收到他的眼神暗示,果然在不遠處發現一個神出鬼沒的劉偉。他們班主任每天來時悄無聲息,去時形蹤難覓,越來越像裝神弄鬼的神棍。
李亦清在常安後排,聲音輕、動作少,常安要跟她說話,非得轉過去半個身子不可。
老師間流傳着這樣一句話:前排和後排說話,一定是前排的錯。費那麼大勁轉頭轉身,說明前排說話的欲望更強烈,更該罰。
洪教官放水,不管東倒西歪的隊列,班主任一出現,對學生們就好像有什麼血脈壓制似的,紛紛收斂。
常安說小話說到一半,被孔君遙一石子砸得滿心不悅,坐正之後朝孔君遙回敬一顆石子,拿口型說道:你隻在乎紀律,都不在乎我腦袋疼不疼!
孔君遙露出個“别惡心”的表情,裝出一副心無旁骛的樣子來。
“假惺惺的好學生!”常安一吐舌頭,規矩坐好。
“老洪。”劉偉擡着手腕看表,估摸着差不多到散訓時間,也不管什麼紀律不紀律,跟洪教官打個招呼,喊走兩個學生,“我叫兩個學生。你們倆,過來一下。”
被指到孔君遙和常安心裡一跳,心裡各自後悔,拿眼神對罵:讓你拿石子扔我!
然後互翻白眼,跟着劉偉出列。
站起身的時候,常安餘光發現李亦清仍保持着單手撐頭的動作,上下眼皮已經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