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告密可恥,孔君遙猶豫着怎麼回答。
“你們坐得近,平時多提醒。就這兩件事。”劉偉一擺手,不過多糾結這個問題,準備和孔君遙談談私事:“找你過來還有一些别的原因。”
來了。
孔君遙攥拳,指甲紮進掌心裡。
“我就有話直說了,你和你黃家淇分手其實挺可惜的。”劉偉有意一停頓,端起水杯喝茶,見孔君遙神色沒有太大異狀,繼續說下去:“好多初中部的老師挺看好你倆,咱們也不是什麼墨守成規的集體,你們倆學習好,能共同進步,放在哪都是正面例子。但是男子漢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人家女孩兒提分手之後也沒說你壞話,過年那會兒,你初中陳老師問起,她還說‘隻是大家以後發展方向不一樣,孔君遙為人挺好的’,也算好聚好散。你呢,你上周末去哪了?”
被提分手,無論他怎麼追問,黃家淇也隻是含糊應對,像捂着什麼秘密似的,始終沒有明确答複過分手的緣由,孔君遙搞不明白,好端端的,怎麼說散就散。
難不成真因那次吵架而心存芥蒂?
周末,他一大早跑到黃家淇家小區門口,這小區安保極嚴,孔君遙徘徊不去,很快惹上警衛關注。小區門口隻有裝潢精巧的私房奶茶店,他厚着臉皮進去枯坐,什麼都沒點。店主是個極有閱曆的中年女人,沒多問,很有眼力見地請他在窗邊坐。
孔君遙一味給人發消息:下來見一面,兩人說清楚,他絕不糾纏。
黃家淇一時不回複,常安的消息不合時宜跳出來,在群裡求推薦好用的耳機品牌。孔君遙心猛地一跳,反手屏蔽班群。
“你等我一下。”
幾分鐘之後,黃家淇像是才看到消息,一路跑下樓來,和孔君遙面對而坐。孔君遙沒急着問,先給冒汗的女孩買了杯冷飲。
十幾歲的少年人,誰也不知道明天該去哪裡。
孔君遙最後隻得到一句“我們沒有未來的”,一個禮貌的擁抱之後,目送女孩回到高檔小區,漸行漸遠,直至消失。
“你知道你那天上門,抱那一下,正好被對方家長看到了嗎?”劉偉撚起鑰匙串,一把鑰匙在桌上一磕,金屬聲在空教室裡凄凄蕩開,“昨天晚上家長給我打電話,要學校一定嚴厲處罰你,還說要跟你父母談談。”
“我……”孔君遙如遭雷劈,當即想要分辯。
“我和陳老師跟學校作保,說一定是有誤會,孔君遙在學校一向品學兼優,跟同學們都相處很好。人家父母連奶茶店監控都去調了,還好你沒做什麼更出格的事。協調了一整天,這件事到底為止,我不會和你父母說,但你自己要心裡有數。”
孔君遙的肩膀矮下去。
窗外,隔着厚玻璃,隐隐又是一陣大呼小叫,可能是毽子取下來了,可能是别的東西也上樹了,誰知道呢,他們不在一個世界。
“高中不算義務教育,你們今年也十六歲了,如果不讀書,這個年齡的很多孩子已經走上社會。你雖然還在學校,但也一樣要開始接觸成年人的世界。就當是上了一堂社會實踐課吧:你的言行舉止在别人眼裡,未必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
偷懶和效率有時候是同義詞。
劉偉也愛偷懶,所以不愛說廢話,學生們都是大孩子,不用他掰開揉碎地勸誡,講道理點到為止。
同手同腳地走出教室,晚風穿過走廊,溫熱中沾還帶一絲涼意,像什麼不祥的預兆,吹得孔君遙手腳冰涼。
十二中的教學樓怎一個“繞”字了得?
他拖着自己,一步步七拐八繞,在偌大的教學樓裡繞不出個頭緒。大課間結束,晚自習鈴聲炸開時,孔君遙剛好拐進主樓。
再直行十五米,孔君遙就可以回到教室,把自己扔進題海裡。
班門口,一個高個子的外班男生像是要找人,孔君遙認出那人是方弘傑:“同學,麻煩叫一下你們班李亦清,就說國旗班有事,謝謝了。”
“李亦清——國旗班找你!”
有什麼事非得這個時候說嗎?非要人聲壓着鈴聲,一樣的聲嘶力竭。
聽到鈴聲,毽隊紛紛收隊,發出萬馬奔騰般的噪音,推搡着回到主樓。
各班門口,一衆忘了時間的同學魚貫而出,準備趁老師沒來趕緊去個廁所。
出去的、回來的,湊在一起比洋流交彙還精彩,紛紛彙集在狹窄樓道裡,中間夾一個孔君遙。
“班長好!”
王彪指縫裡夾着四個毽子,一手拎着羽毛球拍,爽朗地在孔君遙背上一拍。孔君遙不想掃同學的興,勉強扯起笑臉回應。
“嘿嘿班長?”
魏子竣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出其不意勾住孔君遙脖子,把人帶得一踉跄,神神秘秘湊到一起,魏子竣在人耳朵邊小聲奸笑:“大班長?聽說你被女朋友甩啦?”
孔君遙臉色一變,連日來積攢的情緒塞在一顆拳頭大心髒裡,走到哪裡都覺得堵得慌,心跳聲聒噪,好事之徒魏子竣的語氣比心跳聲更聒噪。胸膛裡好像被誰潑了一桶汽油,随時準備起火。
他強壓怒火,不悅地問:“你聽誰說的?”
撿完毽子回來,常安一腦袋汗,旁邊女生分給她兩張濕巾,她低頭,把濕巾貼在腦門上,連額頭帶頭發地擦抹。一低頭,認出孔君遙常穿的運動鞋。灰漬和泥水沾在鞋面上,常安想起李亦清不耐髒的自行車,想起上學路上偶遇時,李亦清揚起的校服衣擺。
“倆人說什麼悄悄話呢。”
常安無端心情一陣起起伏伏,她擦着汗路過,沒湊上去偷聽讨人嫌,尋到個魏子竣和孔君遙都閉嘴的間隙,飛速靠近,像往常一樣和孔君遙鬧着玩,打了個不正經的招呼——拿胳膊肘撞了孔君遙一下,提醒他:“鞋該洗了,你一雙鞋穿這麼久,放它休沐吧。”
“關你什麼事。”
但凡有條件,孔君遙早把舊鞋扔出去十萬八千裡。
一雙破球鞋穿到鞋底開膠,黏合又開裂,剛開始看開膠的鞋煩,久而久之,孔君遙也不在乎了。
樓道裡,同齡男女來來往往,随便一句話都能被十個人聽去。大家都被套在一樣的校服裡,一眼望去,外殼看不出什麼分别,獨獨他孔君遙敗絮其中,什麼都拿不出手。
他自以為對此麻木,此刻驟然被常安戳傷疤,自尊心像是被剖出來晾在大庭廣衆,随便誰都能打一耳光,拳着的心口直接炸膛。
魏子竣的胳膊纏在脖子上,孔君遙甩開他,回了常安一胳膊肘。
就是一胳膊肘,回出了事。
常安發育晚,即便現在窮追猛趕,身高在同齡女生裡依舊不出挑,體格小、體重輕,真要遇上事,仗着體格小趕緊溜才是上策。孔君遙成日裡跟常安打鬧慣了,潛意識裡沒覺得常安和他打球的兄弟有什麼區别,壓根沒注意到兩人的力量差。
火氣上頭,孔君遙把常安推得一踉跄。
睫毛掉進眼睛,常安正在拿手背蹭眼睛,左右眼裡視野失衡,重心本就不穩,一股外力撞在她身上,驚呼尚未出口,腳下一亂,後背狠狠撞在走廊牆壁上。
她下意識擺動手臂,徒勞地想找回重心,周圍人趕緊七手八腳地去拉她,手臂交錯之後沒拉住,常安還是跌下去。
右臂貼牆滑下,牆壁凸起的尖銳棱角上,包裹着一層金屬皮,經年日久,金屬比鞋底還容易開膠,翹起一個指節長的尖頭,直愣愣戳在那裡。
冰冷的金屬片紮進皮膚,常安痛得猛抽一口氣,頃刻間金屬片好似刀鋒,她右臂痛麻了,一條極長的傷口幾乎劃過她半條右臂,破開一條長長的血口子。她撞得肩背無一不在呼痛,神經末梢齊齊嘯叫起來。
顫抖着擡起右臂,常安駭然,血珠汩汩,湧出來,再順着垂落的手臂,滴答滴答淌過指尖,荊棘一般向下纏繞,落在地上綻出血花。
墨藍校服沒被時光侵蝕,先被鮮血染黑。
李亦清抱着兩人的水杯走出班門,水房沒人排隊接水,全圍在一旁。喊她出來的方弘傑舉棋不定,不知道該不該在這種時候和她說話。她眼皮一跳,目光穿過圍攏的人群,瞳孔驟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