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剛送了飯嗎,會說些什麼呢?
猶豫着,李亦清手指連點兩下,語音轉文字:辛苦你還這麼遠跑一趟,飯盒我晚上帶回去,你和小姨晚上不要管我。
透過文字,李亦清仿佛能聽到趙萬州帶着點方言口音的語氣。
她扶着車把回頭,趙萬州的維修店還在她目光能觸及的地方,他坐在維修店門口的台階上,邊吃飯邊和兩個工人說話,目光時不時投在李亦清身上。
見她放下電話回頭,趙萬州不甚講究地把筷子插進米飯裡,騰出一隻手來向李亦清打招呼,而後又擺擺手,示意她:打完電話就早點回家吧。
入夏之後多雨,風雨總是結伴而來。
一陣風卷起地上沙塵吹來,李亦清屏息,擡手擋住面部,有漏網的沙石撞過來,她眼睛一痛,慌忙緊閉雙眼,眼皮垂下,眼淚也跟着落下來。
李亦清眼眶發紅,眼睛難受,心裡也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倉促揉了揉眼睛,眨幾下眼,确認眼睛裡的異物感已經消失殆盡,兩把抹幹淨眼淚。
再一擡頭,就看到趙萬州如臨大敵。
趙萬州人高馬大,手裡拿着什麼東西,三步并作兩步地向李亦清奔來。直到他在李亦清面前站定,把手裡東西一揚,套在李亦清身上,李亦清才勉強睜着發紅的眼睛,模糊辨認出那是維修店裡的雨衣和護目鏡。
“穿好穿好,這雨真是說下就下。”
李亦清習慣性拒絕:“我沒事的姨父。”
“下着雨騎車能叫沒事嗎?店裡有雨衣和眼鏡,你穿戴好,回去放在家裡。”趙萬州難得闆起臉來向李亦清下命令,“快走,路上避開‘白線’。”
白線就是馬路上的白色噴漆,斑馬線、轉向标志等都是用這種噴漆噴在路上的,一到下雨天就格外容易打滑。
“知道白線嗎?”
趙萬州在店裡修過不知道多少輛因為打滑而損壞的車,怕李亦清不明白“白線”的危險性,一時焦急,沒忍住又多嘴問了一句。
李亦清:“知道,小姨跟我說過。”
一提到趙聆,趙萬州立馬情緒穩定下來,焦急的心神安定下來,擺擺手:“好,好。趕緊回,趕緊回吧。”
話音剛落,就有雨水從天而降。路面被雨水打濕,從淺灰色變成深灰色。
路上逐漸積蓄起小水坑,車輪毫不減速壓過水坑,水珠好像暗器一樣飛濺到路人的白衣服上,惹來咒罵連連。
“真沒素質。”
常安坐在醫院門口,感同身受般地罵了一句。
孔君遙坐在常安旁邊,意義不明地看常安一眼。
“有話直說,”常安對待孔君遙時,就沒了面對李亦清時的瞻前顧後,想什麼就說什麼。
“被濺髒衣服的又不是你。”
“那也不妨礙車主沒素質,我說他又沒說你,你替他說話幹嘛?”
“你吃炸藥了?”
常安把後腦勺擱在椅背上,視線落進雲層雨幕裡,她在對李亦清匆忙挂電話的事耿耿于懷。李亦清最近都不太正常,太有分寸感和距離感,要是孔君遙沒有突然出現,說不定李亦清不會那麼急于給他們留出單獨的說話空間,還能和常安多說幾句話。
一點微弱的怒火冒出頭來,燒到旁邊孔君遙身上。
火舌探頭望天,被雨水砸得眼冒金星,登時就熄滅了。
雨霧把車水馬龍吞入腹中,留下一片朦胧虛影。常安辨不清路上的人影,放眼望去,覺得哪個都像李亦清。
“也不知道她回家了沒。”常安小聲嘀咕,“要不發個信息問問?不過會不會讓她騎車的時候分神,反而不安全?”
對這種“常安式”的前言不搭後語,孔君遙習以為常:“又開始了。”
“話說你到底找我什麼事?”
回想起來,李亦清給常安打電話,好像也是為着孔君遙的事。在常安心裡,李亦清着實好大的面子,其他人隻有借着她的光,才能捎帶着有幾分話語權。
“哦,你的醫藥費,我過段時間賠給你。”孔君遙避開常安的視線,低頭去看自己的鞋。一雙穿了好幾年的布鞋,似乎剛剛清洗過,先前沾上的泥水被人大力刷去,可惜今天又是雨天,這雙鞋幹淨不了多久,泥水便要卷土重來,永遠也擦不掉。
聽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常安神情一松:“你就為這個專程來一趟啊?吓我一跳。不用賠,沒花多少錢。”
論外傷藥和消炎藥,常家可是儲備大戶,全是常安以前留下的,這回受傷,醫生給開的藥都是常安以前就備過的,還沒過期,因此根本沒買新藥,隻有縫針拆線時有一些開銷。
在心裡飛快算了一筆賬,常安當即拍闆:四舍五入等于沒花錢,不用賠了。
常安大方,孔君遙卻像被針紮了似的,莫名應激起來:“‘沒花多少錢’是多少錢?該賠多少你說個數,過段時間給你。”
“真沒多少,藥都是現成的,就縫針花了點錢。”
“多少錢?”
孔君遙不依不饒,幾乎有些偏執,問得常安有點心裡發毛,她粗略回憶了一下,報了個模糊的數字:“四五百吧。”
四五百。
孔君遙無聲複述。
如果有人問,四五百算是“沒多少錢”嗎?估計會得出無數個答案。
對于大廚常榮凱來說,是一桌宴請的出場費,幾個小時就能賺回來,犯不着跟一個高中生索賠。
可這筆錢在孔君遙胸口滾了一圈,和着一些灰塵般的卑微心思一起,雪球似的越滾越大。他得先把半年的書本費拿出來賠給常安,然後……然後再想辦法從别的地方摳出些碎銀子,慢慢重新湊出書本費來。
穿的都是一樣的校服,有人渾不在意地說“小錢,不用還”,有人在計算每天的飯錢裡能省出多少錢。
人人都承認孔君遙是個好學生,學校教他“仁義禮智信”,教他如何面對錯誤、承擔責任,卻沒教過他怎麼面對貧富差距。
自尊與自卑在天平兩端同時膨脹,中間夾着四年同學積攢的友情。
“你怎麼能把這筆錢說得這麼輕描淡寫?要多久才能賺到這些錢?”
孔君遙張了張嘴,内心一句質問不知道究竟說給誰聽,與常安無辜幼稚的雙眼一對視,終于還是沒說出口。
無辜幼稚的常安看着孔君遙,眼前卻出現了李亦清的身影。
“她現在回家了嗎,還在淋雨嗎?”
雨水從屋檐落下,氤氲霧雨慢慢向少年人靠攏,潮氣搭在裸露的皮膚上,透過皮膚,在常安肋間落下一派潮濕。
“要是李亦清,她會怎麼做呢?”混着濕漉漉的潮氣,眼睛裡的幼稚漸漸褪色,“如果她開口,她姨父應該是會出錢的,可……”
可偏偏“四五百”是個尴尬的數字,尤其對于一個公立高中生來說,它沒有小到能輕易忽略不計,也沒有大到隻憑自己完全束手無策。
常安想,李亦清大概是不會說的,她甯可自己省吃儉用想想辦法,也張不開嘴再去給寄養她的親戚添麻煩。
“這麼一想好像也不少了。”常安無師自通地給孔君遙遞了台階,“還有一周期中考試,要不你給我補課,課時費就當賠我醫藥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