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當然希望你能多住一段時間,但是問過媽媽了嗎?媽媽答應嗎?”趙聆憂愁地皺起眉,右手握着一個玻璃杯,大拇指指腹不住摩挲着杯壁。
“還沒。”
趙聆試探着問:“是學校有什麼安排?”
“沒事的小姨,不是什麼大事。有同學約我一起出門,時間還沒定,我再和她商量商量。”
李亦清說着,心想:“該和誰商量?”
和常安?還是和她媽媽李倩?
常安正在興頭上,一句“明天見!我們見面說!”沾着暖洋洋的真心抛給李亦清,還沒放涼,李亦清捧在懷裡愛不釋手,要怎麼狠下心來一盆冰水澆下去?
至于李倩,李亦清不用和她商量。
初一的時候,李亦清還在老家讀書。她個頭瘋長,營養跟不上,某天早上入校時眼前一黑,低血糖發作暈倒在校門口。
好在當天在校門口值班的是她班主任,一個來實習的年輕女老師,二十出頭,戴副眼鏡,乍看和學生沒什麼區别,還沒見過什麼大風大浪,而做“青春期小女生”的記憶尚且鮮活,她見李亦清臉色不好,當時就惦記着:早讀後要提醒這個學生吃早飯。
沒成想,李亦清剛從她身邊走過去,就直接暈在她身後。
老家的學校,資源有限,單獨的一間校醫室太奢侈,行政處的某間辦公室裡把各種物資儲存到一起,再放些常備藥物,就算作校醫室了。
班主任和一起值班的另一個實習老師交待一聲,獨自背起李亦清,背上的人又輕又冷,仿佛沒有血肉、隻有骨,硌得她生疼。
等李亦清再睜眼,意識尚未回籠,先感受到自己躺在一個人溫暖的懷抱裡。
她被放在一張沙發上,有個人坐在她身邊,她的肩頸枕在那人腿上,一雙溫暖柔軟的手托着她的後腦,脈搏也緊挨着她一跳一跳,好像要把自己躍動的生命力也分給她。
李亦清睜開眼,班主任别着臉,不知道在跟誰說話,她隻看到一頭卷曲的深棕色短發,和她記憶裡不太一樣,她想說:“老師,你又違規染發燙發?”
一開口,喉間卻隻有含混氣聲,兩顆糖擋在唇齒之間。
失去意識的時候,有誰撬開她的牙關,塞了兩顆糖給她。
班主任一手懷抱着李亦清,一手握着手機。她對門外的人說了一句:“……聯系不到學生父親,我給她媽媽打個電話試試。”
“當然聯系不到,我和我媽都聯系不到他。”糖果在李亦清口中化開,有點酸澀,是她班主任愛吃的檸檬糖,她心想:“我媽自顧不暇呢。老師,你讓我再叨擾幾分鐘吧。”
班主任似乎費了些力氣,李倩的電話打通了。
幾年前的記憶漸趨模糊,如今李亦清已經記不清班主任當時說了什麼,隻記得緊貼在她腦後的脈搏和一叢短發。
——生命力在卷曲發絲間洶湧,其下藏着她張揚的自我。
還有李倩的一句:“不要給老師添麻煩。”
三四年過去,李亦清身高已經差不多定型,不再忙着長個子,終于有餘力給骨骼添幾量血肉。她初具大人輪廓,換上城裡學校的校服,再看不出當年那個村姑的影子。
皮囊最會騙人,偏又最好改變。
她改頭換面,騙過别人騙不了自己。李倩的一句話成了拴住大象的木樁,讓李亦清至今畏首畏尾,在趙家生活,凡事仍以“不給别人添麻煩”為宗旨。
李亦清不用和李倩商量,她知道李倩會怎麼回答她:不要給小姨添麻煩。
“诶,哪個同學啊?”趙聆突然想起什麼,擡手往某個方向一指,問道:“是不是咱們小區的常安啊?”
蓦地提及常安的名字,李亦清原本心事重重,這下更是心裡一亂,匆忙應一聲:“小姨記得她?”
“每周末都遇到,哪會不記得?樓下的老人家們聊天也總聊起她,活潑得很。我記得那孩子看着也是瘦瘦小小的,你們兩個要去哪裡玩到很晚啊?”
……瘦瘦小小。
常安好像是不太高,但是也沒有趙聆形容的那麼瘦小。更何況常安還在長個子,現在已經比去年高了不少。
李亦清順着趙聆的描述,思路不知怎麼又飛到“抹布”上,想象出一個破衣爛衫的“流浪版常安”,畫面實在有些好笑。
“她現在長高了。”李亦清低頭盯着飯碗,試圖用香味驅走抹布,“我們去……”
壞了,答應得太草率,忘了問具體位置和時間了。
“嗝。”
說話間,趙萬州已經風卷殘雲般吃完了一大碗米粉,放下碗,毫無形象地打了個飽嗝。果然立刻遭到趙聆的埋汰,趙萬州抓起碗筷,逃到廚房刷鍋洗碗去了。
可惜家裡面積小,趙聆的話音追在身後,想躲都躲不開:“吃個飯吃成這樣,不知道的以為你餓死鬼投胎。小清,咱們不學他,慢慢吃。”
趙萬州挨了罵,也不惱,老老實實洗碗,從廚房出來的時候,臉上居然挂着傻笑:“沒事。”
趙聆白他一眼:“什麼沒事?”
“倆小孩兒,家裡大人接送一下。還早呢,到時候看呗。”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趙聆一聽趙萬州這句話,也覺得肩膀一松,跟着附和:“也是。現在才期中考試,暑假還早呢。到時候,咱們家和她們家商量一下,反正住一個小區,怎麼都方便。”
李亦清夾在這麼兩個人中間,被一句裹在飯香裡的“咱們家”黏在一起。也許因為吃過飯之後供血都先緊着胃,她聽着“咱們家”,想着“她們家”,大腦也忘了提醒她注意分寸。
可能大腦提醒過,但李亦清選擇性無視,分寸感隻好偃旗息鼓,由着這昏君忘記自己沒有領土。
夜深了,明天很快就會到。
雨停之後,常安在等她“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