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為程氏瘋了。
但李妙妙覺得,或許,她隻是突然不想清醒了。
那日家宴。
大紅燈籠一盞又一盞,沒有盡頭似得,照得屋子通紅通紅。
像血,更像女人的口脂,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吞進肚裡。
女人都在内院,程淑慧作為管事的,來前院照看着。
“說是這昌永王老千歲啊,前些日子死了夫人,眼看着就要六十六大壽了,一老道說他流年不利,就想要娶個續弦沖沖喜。”李執的三弟李提放下筷子,意有所指。
四弟李扶看着族中長老,也跟着煽風點火:“那可是昌永王老千歲啊,今上的親叔叔,機不可失啊叔父。”
程淑慧在一旁聽着,莫名有些心慌。
她看了眼頭頂的紅燈籠,絕望地燃燒着,好似烏鴉赤紅的眼珠,碩大一粒,就這樣空瞪着遠方,無聲地诘問着,控訴着。
總感覺,它下一刻就會融化,化作一滴濃郁的血淚,滴下來,淹沒一切。
李健是李執一衆的親叔父,在族内頗有威望。
他眼睛微閉,嘴巴蠕動了半天,才口齒不清道:“依我看啊……老二家那姑娘就不錯,年齡也合适。”
桌上衆人連忙附和。
燈籠燒得更紅亮了。
是烏鴉用最後一粒心頭血染紅的吧。
帶着發黑的勃勃的怨氣,程氏不得已捂住了耳朵。
烏鴉沙啞的尖叫如有實質,利刃一般劃破虛空,刺向程氏。
有些站不穩,她往後退了一步。
沒有人過問她的意見。
她甚至連說話的份都沒有。
可那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
李婧如從小身體就不好。
那年大雪李婧如感了風寒,高燒不退,她在後土娘娘前跪了三天三夜。
她這一生壞事做盡,從來不信因果報應,也從來不信神佛。
那一刻,跪在神像前,她覺得是自己連累了這孩子。
于是她于神前發願,用自己的命去換李婧如的命。如果這還不夠,她來世為蝼蟻為畜生,永生永世,為奴為隸,不得好死。
後來,李婧如的燒退了,而她也還活着。
那是她第一次想要做個好人。
早就來不及了。
飯桌上,那群老家夥三言兩語就敲定了這件事。
沒有人過問她的意見。
突然間,程氏恍然大悟——殺不完。
殺死了一個李擴,後面還有一堆在等着。
她們這些内宅的女人,注定了要被敲骨吸髓、挖心掏肺,吃抹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半點兒。
她默默看着那群老東西。
一個個盤踞在座位上,臉上的皮皺皺巴巴的,帶着深深淺淺的斑。
身上的人皮已經披得有些歪了,是極其拙劣的僞裝。
女人,就是他們桌上的菜。
而他們,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惡鬼。
殺不死,也殺不盡。
大燈籠紅彤彤的,看着很喜慶。
所有的喪事都源自一場喜事,也終将變成一場喜事。
站在燈籠下,程淑慧覺得自己要被光燒死了。
突然,她的廢物兒子站了起來,指着她就破口大罵。
就在這時,一個大膽的念頭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沒有人願意娶一個瘋子的女兒。
她會想辦法,把這件事,鬧得足夠大,然後,傳遍帝京。
好久沒有唱這般暢快的戲了。
死前,讓我最後痛快一回吧。
想到這,她終于長舒一口氣。
走上前,摔筷子,她擡手給了李大郎一巴掌。
李妙妙繼續回憶道:
“阿父還是不信,二叔母就帶着他去莊子裡找二叔父,剛好還剩一顆頭,一隻腳,阿父當場就暈了過去。”
“我當時也在場,叔母……她笑得可高興了。她說,李氏終于要到頭了,養出來的兒郎都是群廢物。”
“三妹妹當天就從明空庵回來了,族中長老都說要私下裡了結叔母,三妹妹就以死相逼。”
“你知道的,三妹妹的死,對他們來說不重要,無非就是少了個女兒擺出去換東西。”
“但是,三妹妹對他們說,如果要逼死叔母,她就去報官,到時候,管它多見不得人的勾當,她全都給抖落出來,誰也别想好過。”
“總之,就這麼鬧了幾天幾夜,三妹妹不吃不睡地守着二叔母,生怕自己一睡着二叔母就被人帶走給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