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仰金亭已是兩日後。
魔族時日與人間相同,兩日對白欲栖而言不過瞬息,在窗下品茶賞花賞月亦是怡然。
春光葳蕤,明媚日光穿過推開的木窗落在窗下。相貌出塵的仙人斜倚軟墊仰首擡眸,面容一側映在光下,一側匿在陰影。他看的認真,玉般手指撚着花瓣慢慢梳理。白海棠在窗後盛開,随風搖動,落他滿身——仰金亭踏進院落,跨過小橋流水見到的便是這幅光景
仙人正在侍弄枝上花蕊,眼皮也不曾眨,“尊上瞧夠了麼。”
他将鬓邊縧帶捋至身前,擡眸望向神出鬼沒的魔尊。今日仰金亭褪去玄服隻着箭袖銀袍,腰間不配劍,挂着一條烏黑骨鞭。
“上仙莫要調笑我。”仰金亭進屋坐在他身側,自顧自斟茶品茗。許是出自仙人之手的緣故,今日這茶異常甘美,他又飲一杯,說起正事,“宮中事務我已處理妥當,我們今日未時啟程。可有要準備的?”
神族施法講究陣仗,姿态傲慢非同一般。此前更有過凡人請賜福,仙人因排場不夠臨時變卦的事。
白欲栖墨發輕搖,“不必準備。”
神族靈力至純,一人施法即可。他不喜喧鬧更不講排場,隻盼事情早日結束,好回吟蒼山閉關修行。
“那好,”仰金亭舉杯,露出虎牙笑看白欲栖。“以茶代酒,我先替魔界子民謝上仙賜福。”他一飲而盡,茶盞置在身側,向後單臂搭窗棂,頭抵在海棠間阖眸輕歎。今日春光正好,恰映在他眉眼之間,玉冠上碎發微動,端的是一頂一的俊朗。
不遠處蘭句樓檐馬又響,清脆悅耳似破冰水流。
一人侍弄花,一人假寐。和風暖意,倒是怡然自得,安穩自在。
桌上檀香袅袅,白欲栖取下最好幾枝放在桌上瓷瓶中。回身忽發現仰金亭以倚窗的姿勢睡着了。頭微垂,胸膛平緩起伏,海棠似簪在發間,愈發襯出他得意馬蹄疾的少年潇灑氣。
他憶起三百年前劍修闖宗門的風發意氣,若仰金亭不做魔尊,如今必定名滿天下。
“上仙,”仰金亭眉峰上揚,眼皮掀起縫隙戲谑看他,“看夠了麼。”
見白欲栖冷漠轉過身去,伸長手腳長長抻了抻。多日疲憊一掃而空,他四指搭眉望日,說道:“想必上仙還未遊覽過魔宮,來者即是客,待回來後我陪上仙到處逛逛。”又說,“魔宮雖不比天宮奢靡,卻有天宮見不到的景色,也是極美的。”
“不必。”白欲栖拒絕,“除怨後我便返回天界。”
仰金亭靜默一瞬,随即笑道,“那……此事再議,時辰不早,我們走罷。”
此次出行陣仗頗大,許久不見的魔獅也在列。
魔獅體型巨大通靈性,三頭各守一方。最右邊腦袋見到白欲栖身影,沉沉低吼一聲。再擡頭,仙人已經站在面前瞧它。一人一獅對視片刻,皆在對方眸中尋到冷淡。仰金亭在它腦袋上拍了幾下,它才不甘不願垂首往白欲栖身上蹭了蹭。
“它年歲尚小,不谙世事。”仰金亭撿起白欲栖肩上沾着的獅毛,笑說,“上仙莫要與他一般見識。”
白欲栖睨他,沒說什麼。
“上仙,我領将士禦馬在前,您與尊上共乘。”候在一旁的桦廷上前推車廂門,請他入内。
車廂裡極大,一切用物一應俱全。更有純白無瑕的狐毛毯子鋪在腳下。仰金亭越過他上前,坐在窗前侍弄茶具,“上仙嘗嘗這新茶如何。”
白欲栖落座,等待片刻後,接過茶盞輕抿,“尚可。”
仰金亭輕笑,推開車窗,隻聽戰馬嘶鳴,魔獅吼叫,便已騰雲駕霧離了原地。隔窗見到的魔界風光不可與天界相媲美,看久了卻能品出不一樣的滋味兒。從未受過天道福祉,卻在荒涼中有騰騰生機。
“妖族禍亂的地方名叫春萊洲,”仰金亭慢悠悠說起正事,“由春萊王仰裴辰鎮守。”
白欲栖眼皮一跳,三界皆知仰金亭上位後殺光兄弟姐妹,仰式一族凋敝,這位春萊王又是何許人?他按下心中疑慮,暫且不表。
“一年前,春萊洲出現百姓接二連三失蹤的怪事。彼時我不在,得知後為時已晚。”他擰起眉頭,十分不滿被欺瞞,盡管背後做手腳的人已被淩遲虐殺,仍不解心頭之氣,“受害者不計其數,一城活口皆已身亡。”
白欲栖首先想到此地必定怨氣沖天,轉而又想衆魔王間紛雜的關系,沉吟片刻他道:“茲事體大,春萊王想必不會隐瞞。”
仰金亭但笑不語,旁邊爐上煨着小壺,沸水翻湧,熱氣騰騰。
隔了幾息他才說道:“他的确如實上奏,隐瞞的另有其人。”
他雖在笑,眉眼間卻露着置人于死地的冷狠,隻一眼,白欲栖遍體發涼。仰金亭隻說他未隐瞞,卻不說信春萊王與此事無關。春萊王名頭下擔着個“仰”字,這到底屬于他們的家事,外人不便過問。
“都是些瑣事,”仰金亭細緻撇去浮沫,為白欲栖斟茶,“上仙不必因此憂慮。況且魔族事多紛雜,本尊不願上仙蹚渾水。”擡眸見白欲栖沉沉看他,露出虎牙笑說,“上仙這副模樣可是擔憂我?”
白欲栖實在覺得奇怪,以他的脾性絕不會如此善解人意。但這樣也好,省去了許多麻煩。
“尊上多思了,本君想問還有多久到春萊洲。”
仰金亭朝外看,“已到春萊洲界,再有半柱香到春萊宮。”
聞言,白欲栖隔窗遠眺。
春萊洲位于人魔兩界交界處,離都城甚遠,卻又是極為重要的邊界之洲。幅員雖遼闊,但有一脈相承的寸草不生。往下看去遍地荒涼,零星荒山似豆撒在地上,磚頭瓦片堆起來的城池更冰冷沒有絲毫人氣。
長久活在蕭瑟中,人心不可避免變得冷硬。
前方不遠處,忽見灰蒙蒙中有物閃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