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難以逍遙,也難抛煩憂,無法答餘世陵的問。
窗大敞,風攜雪飄進來些。
餘世陵捏着酒杯伸出窗外,看細雪與酒融化一處。他慢慢飲了,輕輕咂嘴似是琢磨出不同滋味。
今日天冷,兩人溫酒慢飲,待到日落雪停時方離開。
石闆路上厚厚一層雪,不可避免打濕靴面與衣衫下擺。
路滑難行,餘世陵在前,白欲栖在後,轉過幾道彎,才恍然不是回金虹門的路。
“去何處?”
餘世陵腳步不停,隻管向前走。
日落至月升,慈水城已百般靜谧。
夜幕下偶有幾處炊煙袅袅,也像白日江面未散盡的薄霧。
慈水城是故地,但與三百年前大不相同。白欲栖與劍修曾在此居住,當年茂盛竹林,房屋瓦舍,如今皆已埋入黃土。
他寂靜不語,步步踏在往事上。
餘世陵漫無目的,最終還是回了金虹門。
他身影高大,肩頭覆雪,卻好似擔着千斤重擔。
進了金虹門,兩人各回院落。
分别時,餘世陵喊住他,解下披風系在白欲栖身上。披風殘留他的餘溫,将白欲栖從頭到腳裹挾,“今日多謝上仙陪我。”餘世陵勾唇,“時辰不早,早些休息罷。明日我與上仙同去水底探查。”
說罷,負手離開。
白欲栖立在原地,半晌後方離開。
妖女之事懸而未決,他有意探查。隐了身形在金虹門中各處走了一遭,卻并無異樣。金虹門中無妖氣最令他難以琢磨。上次林中匆匆交手,妖物妖氣濃厚,絕不是輕易掩蓋就能了事。他知此地不僅一隻妖物,也知隻有妖王才能将妖氣完全掩蓋。
但還有種情況不容忽視——妖女的确是人,不過受制于妖。
事實如何,猶不可知。
當務之急是查清水底情形,白欲栖不願将餘世陵扯進來,但他已說要随同前去,便隻能明日前往了。
翌日清晨,天方亮。
庭院中劍聲簌簌,仙人一招一式飒沓如流星。樹梢積雪揚起又落下,三兩點沾在覆水上,劍氣激蕩,震起一串銀花。一炷香後,仙人收劍于身後,輕吐清氣。
白欲栖側首,眼眸微狹,瞥向檐下。
“上仙好興緻,”餘燈步下石階,行至白欲栖面前。一晝夜不見,他神采奕奕,春光拂面,似年輕幾歲。見白欲栖觀他不語,餘燈低笑幾聲,請他進屋一叙。
“不必。”白欲栖搖首,進了涼亭下。他外披繡金絲卷雲紋外衫,單手持覆水劍,認真且仔細擦拭。他不言語,餘燈亦搖擺沉思,亭下隻餘風聲。
良久,餘燈先輕笑一聲,随後說道:“這幾日……上仙煩憂之事可有進展?”
白欲栖正撫覆水劍身,聞言掀起眼皮瞥他。餘燈這張白淨面皮上露着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試探明晃晃挂在下撇的唇角。他收回視線,已然明了餘燈來意。等不到仙人開口,餘燈自讨沒趣,隻得幹笑兩聲。
餘燈親自烹茶。
父母在世時閑散富貴,擔任掌門位高權重,他已記不清多久未曾做過這些細碎瑣事。憶着當年兩人溫酒飲茶的交情,他隻歎年歲多變。
熱茶奉在白欲栖面前,餘燈見他不似方才冷淡,才斟酌道:“此前我提過門派中将有喜事,後日便是吉日。”他從袖中取出一封喜帖恭恭敬敬遞給白欲栖,“望上仙能來喝杯喜酒。”
其中到底有何内情白欲栖不知,和餘燈成親的妖極大概率與妖王有關。他既不能眼睜睜看餘燈深陷泥潭自毀道行,但又不能阻止。情愛一事太複雜,他尚不能全身而退,怎來救人于水火?
他兩指捏茶杯,終是接過了喜帖。
白欲栖垂眸端看,道:“你可要想清楚。”
“你是名門正派,她是妖魔外道,若有朝一日事情敗露,你等與金虹門何去何從。”他五指按在喜帖上,認真望着餘燈。昔日老友的影子隻剩依稀,僅桀骜一如過往。
餘燈沒有遲疑,眼角褶皺愈深,言辭笃定,“若有那一日,我堕陰曹,決不連累金虹門一草一木!”
他拱手,“上仙莫要再勸,後日隻管來喝喜酒罷。”
說罷,餘燈離了院落。
他走後杯中茶水尚溫,白欲栖捏起茶面上浮沫,兩指攆成碎末。
良久,輕聲說道:“方才你父親的話,不要放在心中。是是非非,孰輕孰重,他到底分得清。”
一瓢細雪緩緩落下,涼亭之外,琉璃瓦上。男人衣裳單薄,墨發間兩條縧帶迎風鼓動。餘世陵單膝曲起,長劍壓着衣擺落在身旁。他單臂搭膝,另一手捏起捧雪細細磋磨。
聞言,他輕哼了聲,未曾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