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是活過千百年見慣滄桑,白欲栖許久不曾入夢。
今夜夢中難安,待汗濕鬓發,衣衫黏膚才悠悠轉醒。四周極暗、極靜,似深陷混沌。饒是仙人神思清明不受蒙蔽,仍有片刻不安。仙人雙眸不能視物時自有法子,白欲栖雙眉間隐天眼,屏息凝神,靜待片刻方能視物。
屋中陳設簡潔,一切照舊,刹那間便知身在何處——魔宮。
白欲栖正要起身,卻不想四肢百骸如斷裂般疼痛,讓他險些跌在榻下。掙紮下榻雖有失體面,卻實在松了口氣。
木窗嚴嚴實實攏着,推開後,涼風随蟾光落地。風中攜幾片尚且稚嫩的海棠,拂他滿面,靜落衣裳發間。
清涼月光映他俊美面龐,墨發未束散在肩上,正如窗外海棠欲語還休,美色煎人。
月色尚有不足,白欲栖移目燭台,那燭無火自燃照亮房中。他這才細細打量,此處正是魔宮院落,甚至桌上書本仍是離開時的模樣。
彼時記憶湧上心頭,與他同行多日的餘世陵竟是仰金亭。一時火起,不知是被愚弄的憤,亦或對自己眼拙的怒。
白欲栖心中煩躁,左右尋不到覆水,索性在窗邊阖眸靜坐,待人來尋。他尚不知仰金亭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知此行必定兇險萬分。
清風鼓動衣袍,遠處傳來檐馬脆響,似有哼聲相伴,環顧四周卻并無一人。他側首望窗外,蘭句樓矗立不遠處,月影輕移,如搖搖欲墜。
白欲栖不覺擡手輕撫,又聽一聲輕笑。
“仰金亭?”霎那間,他便知有人匿在暗處,“何故躲藏。”
“難得你要見我,莫非今日日出西山?”仰金亭輕聲調笑,并未現身。
白欲栖:“休玩把戲。”
隻聽仰金亭道“如你所願”,窗前便月落花謝,露出真面目來。
如水鏡中月花,眼前隻有墨夜枯樹,蘭句樓掩映在層層疊疊枝丫後觸不可及。白欲栖眼眸流轉間,忽瞥見一方玄色衣裳,上用銀絲繡猛獸,正對他張牙舞爪。倏地,腳下輕搖,離那猛獸愈來愈遠。
他先聽到短暫又輕快的口哨聲,緊接其後,對上一雙笑意不甚明顯,冷淡居多的雙眸。
哨聲并不陌生。
吟蒼山在天人交界處,茫茫雪山下偶有牧民。牧民放鷹,哨響鷹歸。又在行走遊曆時見過籠中嬌俏鳥,人們亦用哨聲逗弄。成仙時,他化作額白翅金鳥,如今受人桎梏,仰金亭此番行為無非在踐踏嘲弄于他。
白欲栖面露愠色,欲喚覆水來,忽覺四周有魔氣鎮壓使不出法力來。這時,窗外那雙眸似春日溪流冰消雪融,含上笑意了。
“上仙不必白費力氣。”仰金亭饒有興趣盯着窗邊身影,指尖在屋脊上劃過,落在欄杆外,“有我在,你逃不脫。再者,此屋專為你打造,不住豈不可惜。”他低嗤一聲,向後仰去靠在窗棂下,隔蟾光輕紗與仙人四目相對——這雙眸與三百年前變化甚多,再不曾見過些許愛意。
此言不虛,白欲栖空有一身仙法,此刻卻如覆着巨石。
“為何囚我于此。”他道,“尊上有何指教。”
仰金亭疑道:“上仙怎不問霄南洲之事。”
“受騙多次,已問無可問。”白欲栖坦言,不再看他。
“餘世陵的下落,上仙亦不在乎?”仰金亭并不見有多愉快,眼珠在眼皮間轉動斜睨着他,唇角扯出一抹假笑來,似乎笃定白欲栖定會對此感興趣。但當仙人真的詢問時,他又黑臉不語。
白欲栖反而氣定神閑,在小窗邊坐下,“尊上且說,我慢慢聽。”屋中用具一應俱全,他甚至沏了一壺茶。捏杯倚在窗棂上,風拂衣袖,真如一隻停腳暫歇的鳥。
眼下無論再怎樣說,都顯得乏味無趣。
仰金亭心頭煩躁,不甘心讓白欲栖得償所願,硬着頭皮道,“隻怪餘世陵命薄,年少失恃,青年失怙。”
白欲栖手上動作一頓,詫異道:“餘燈雖昏庸,但命猶在,怎會……”
“不過彈指三百年,莫非上仙當真忘記我是何人?”仰金亭又将金屋拿近了,細細打量他面上驚詫神色,皮笑肉不笑道,“還是說,在你眼中我仍風光霁月,不食人間煙火?”
“若你還如此看待我,倒是讓本尊為難了。”
白欲栖神情又變得淡漠,“本君從不覺你風光霁月,隻知你頑劣殘暴,少有人性。”
“本就是魔,何苦要我通人性。”仰金亭一雙墨眸在夜中極亮,豎立的瞳孔更近于妖,“餘燈為我所用,如今毫無用處,我還留他作甚。”他絲毫不曾凝滞,似忘卻三百年前與餘燈也曾是把酒言歡的好友。
白欲栖隻覺一陣涼意湧上心頭,仰金亭尚能殺同床共枕的道侶,怎會對餘燈手下留情。
他重重放下茶杯,“你不該如此心狠手辣,不留絲毫退路。”
“路是他選的,與我何幹?”仰金亭反問,“若他無欲無求,又怎會受我蠱惑?若他當真是個好父親,又為何甘願獻出餘世陵?”他冷笑,“上仙,你看人的眼光,一如既往地差。”
“少與我耍滑頭。”白欲栖心知仰金亭又在蠱惑他,“你豈是善男信女?其中龃龉隻有你知,說與我聽的恐怕沒有一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