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就是從先農壇來的。”大頭動容地擡起頭。
“我也從先農壇來。”龍隊接了句。
他倆仰頭回憶着過去,而我回頭望向我們來時的路。
原來,從先農壇到天壇東路,也不過隻隔着一個天壇的距離。
而這不到兩公裡的路,卻有很多人用一輩子,也沒能走完。
“那時候他還有個外号,”龍哥指着大頭對莎莎和我說,“叫‘大爺殺手’。”
莎莎一聽頓時樂了:“哈哈哈為啥叫這名?”
“那時候還是張雷張指,他經常帶着大頭去公園裡找大爺打比賽,說大爺路數多、招數奇。”
“但凡碰到個不服的硬茬兒,他就會請出咱們的王頭頭小朋友。”
“真的假的頭哥?”莎莎笑到喘不過氣。
王頭被迫揭開自己黑曆史,“真的,他們還給我編了個口号:來人關門放大頭,打遍大爺無敵手。”
莎莎差點沒笑撅過去。
“你笑啥小豆包兒,你頭哥我在這一帶可是遠近聞名。”
話雖說得硬氣,但拉着龍隊離開的手倒也同樣用力。
*
我們四人沿着天橋南大街繞過天壇。
“看!祈年殿的燈亮了。”
順着莎莎手指的方向,夜幕下的祈年殿仿佛一顆萬籁俱寂裡獨自生輝的明珠。
“紅瓦藍牆,片片祈年。”莎莎念出一句。
“你說啥小豆包?”大頭假裝不可置信地問,“啥時候變成詩人了,我們的莎——士比亞女士?”
“是我在天壇文創店裡看到的留言,”莎莎知道大頭又要欠了,“就是突然想起來,感覺挺應景。”
“你啥時候跑到天壇來的?”
“我剛來一隊的時候,經常會來這裡走走。”
莎莎眼底波光盈盈,滿是感慨地望向遠處的祈年殿。
“那時候我臉皮比現在還薄,正好換教練也不太适應,碰到被訓或者練得不順的時候容易鑽牛角尖,所以我就會跑這裡來散散心。”
大頭愣愣地盯着莎莎,微張的嘴半天也沒能出聲。
“人不多的時候我最喜歡去回音壁喊話。”莎莎兀自說道,“我就站在回音壁的東邊,朝北狠狠大聲地喊。”
“那得去西邊才能聽到對吧?”我問。
“對,”莎莎點點頭,轉頭突然問我:“笙姐,你信不信有平行時空?”
“也許吧……”話題換得太快我還沒來得及跟上。
“我還挺相信的。所以每次我都覺得回音壁西邊好像站着個未來的我,聽我和她叨叨我走過來的每一步。”
“她會聽到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說這話的是龍隊。
“嗯?”莎莎似乎也感到意外。
“她一定會聽到。”
龍隊帶着平和的笑直視着莎莎的眼睛,回答字字清晰。
如果以奧運為計,乒乓球的四年可以稱為一個輪回。
而這是一個比她多經曆三個輪回的前輩給她的承諾。
它堅實、溫暖又笃定,像是迷茫夜海上的燈。
在青春黯淡時點亮的瞬間,暗夜如晝。
少女的眼眶微紅,似乎是因為呼嘯的寒風,又似乎是因為眼中的水霧。
“大頭呢?”莎莎揉了揉眼睛,發現大頭不知道跑去了哪裡。
“他剛說要去物美便利店買點東西,”大頭走之前和我嘟囔了一嘴,“我們去紅綠燈那裡等他吧。”
體總門口的交通指示燈紅了又綠,綠了又紅,直到我們聊得口幹舌燥、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少年才姗姗來遲。
他的手裡攥着一把五顔六色的長條。
遠遠看像是一捧冬天盛放的花束。
“我的天!仙女棒!”莎莎的聲音裡是抑制不住的激動,迎着大頭沖了上去。
“老闆可是從倉庫給我翻出來的最後存貨。”
少年朝着女孩晃了晃手中的戰利品,得意的神色像是打了勝仗的将軍。
“為啥……”我正好奇大頭為什麼費這麼大勁也要買仙女棒,一粒細碎的冰晶落到了我的肩頭。
“下雪天和煙花最配了。”
莎莎的話閃過腦海的瞬間,我把問題咽了回去。
畢竟,答案我已經找到。
因為下雪了,因為恰巧,她最喜歡雪天的煙花。
雪花在忽明忽暗的燈影裡變得細碎,光影斑駁下男孩呼着白汽,帶着意味不明的笑臉。
“點上吧,點上我給你倆拍張合照。”
情緒比理智先一步告訴我,我應該記錄下這一刻。
火花照亮女孩瞳孔的瞬間,女孩注視着翻飛墜落的火星,而男孩凝視着女孩的臉。
我看着鏡頭裡男孩出神的畫面,靜止、美好又震撼。
書上說,一根仙女棒可以燃燒9秒,釋放出180億個火焰。
而這比銀河星海還要繁多的火焰,終究抵不過她的一個垂眸笑眼。
“來,再并排來一張。”
大頭慢慢挪到莎莎的左側,又把右手的仙女棒全部放到了自己的左手。
在莎莎看不見的角落裡,那隻騰出的右手局促地攥拳、展開,微微擡起,試圖環上女孩的肩。
“你快看鏡頭!”莎莎沒心沒肺笑着提醒他。
許是害羞作祟,許是出于尊重,少年最終還是沒能擡起那隻右手。
“靠近一點吧。”
這是我能托住他愛意的最後一種方式。
年少的愛總是在無數次的猶豫和試探裡小心翼翼地前進。
像是包裹在奶糖上的糖衣,脆弱又透明。
他倆肩挨着肩背對體總大門站着,手裡的的仙女棒看起來倒也像極了獎杯。
以後的很多年裡,他倆站在領獎台上,手舉獎杯,拍過很多合照。
煙花四起,彩帶紛飛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起2017年的最後一天,在北京漫天飄飛的大雪裡,舉起仙女棒等待我按下快門鍵的兩人。
他們身後是被雪襯得烏黑的體總大門,還有閃爍着“等待”二字的紅綠燈。
要等待的并不隻有紅綠燈。
還有18歲的降臨。
少年銘記在心的煙花。
以及天壇回音壁那頭,傳來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