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
我問向對面一聲不吭的大頭,發現男孩臉上因為壓力最近長了不少青春痘。
“不知道。好像就是太想打好了,反而打得很糟糕。”
“尤其是練團體的時候。”莎莎替他補充。
“明天就要中期考核了,”大頭喪氣道:“現在這狀态我實在提不起一點信心。”
“沒事,現在還隻是集訓,能發現問題是好事。”我安慰他倆。
“但願我倆都能解決叭。”莎莎用筷子托住下巴喃喃道。
不過,第二天的考核結果表明,他倆的擔憂并不是空穴來風。
“你看看自己打得像個年輕隊員嗎?”
莎莎剛輸給老将木子,李隼指導就立刻把她拉到場下訓起了話。
“我問問你,你平時訓練有目标嗎?達到全隊訓練标準了嗎?”
李指鐵青着臉,我很少看到他如此生氣到失控。
莎莎低頭緊緊抿着嘴,指節攥得發白。
“回答我的問題。”
“不像。沒有。”
聲音雖小卻透露着不甘心。
“孫穎莎,我給你布置個作業吧。”見莎莎的小臉漲得通紅,李指的語氣也逐漸冷靜下來。
“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打乒乓球。”
莎莎眼神裡滿是錯愕地擡起頭。
“你必須先把這個問題想清楚,才能重新開始訓練。”
而另一邊男隊的大頭,境地更為難堪。
“王楚欽,你和于子洋的比賽重打。”劉國正指導環着手臂,似乎在用慣常的儒雅隐忍心中的怒意。
“為啥重打劉指?”剛剛輕松赢下比賽的于子洋一頭霧水。
“他剛上場就洩氣還打什麼?”劉指看着大頭,滿臉嚴肅地問。
“前兩個人都輸了…”大頭的狀态确實萎靡不振。
“他怎麼回事?”我拍了拍一邊的大胖,問道。
“我們在模拟亞運團體賽,大頭的隊友已經輸了兩場,給他把氣勢全輸沒了。”大胖滿是悲憫地看着自己兄弟挨批。
“團體賽是5局3勝,讓2追3完全有可能發生,你作為第三個人憑什麼洩氣?”劉指凝視着大頭的眼睛,似乎想把他的想法看透。
“我不想輸,但是這個位置壓力太大了…”
“壓力越大責任也越大,責任越大不應該更把自己調動起來去投入比賽嗎?”
劉指說的沒錯,隻是大頭陷在和自己較勁的困局裡。
“比賽困難多,輸赢是一回事,但在場上的氣勢不能輸!”劉指說完看向觀賽區域,“大胖、小胖、高遠、大飛,你們四個過來,就坐在這裡,這次你們就負責全程給大頭加油。”
“啊?我們都來嗎?”一邊剛和鳗魚約好飯的高遠心裡叫苦。
“是。而且如果大頭這場輸了,你們四個今天晚上和他一起跑一萬米。”
“一萬米?!”這下不止高遠,四人心态同時爆炸。
“你們五個既然要一起參加亞運團體賽,從今天開始就要綁在一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劉指的語氣不容辯駁。
大胖生無可戀地給大頭來了一套馬殺雞:“弟,你今天是我哥,我求你一定把這場給我赢下來。”
大頭兩手一攤無奈道:“得,誰不想赢呢?”
“你咋回事?以你平時的水平赢那哥們應該不算難事啊?”大胖撓了撓頭,小聲嘀咕。
大頭搖了搖腦袋,繼續上場比賽。
但士氣正盛的于子洋很快又打了大頭2:0。
“大頭大頭!有勇有謀!”大胖為這一萬米真豁出去了,在場邊扯着嗓子喊起了應援口号。
觀戰兩局的小胖也發現了問題所在,直接當起場外指導:“反手拉不動就換正手!拉長不行就擺短!不要和他犟!加油加油!”
連一直待在角落自己反思的莎莎也被大胖的聲音吸引過來,和四人一起為大頭赢下的每一顆球拍手叫好。
第三局大頭終于慢慢找到感覺,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
但由于第四局的無謂失誤偏多,大頭還是1:3不敵于子洋輸掉了比賽。
“我對不起大家。”
這是大頭下場後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句。
*
晚上下訓後,大頭按照國正指導的要求,準時來到了操場。
“其他四個人呢?”劉指問。
“是我輸掉的比賽,我自己替他們跑完。”大頭不想連累大家。
“那你能一個人打完團體賽嗎?”劉指的聲音不免提高了幾分。
“報告教練,他不能。”
遠處帶着衆人走來的大胖揮了揮手裡的毛巾。
“你小子溜這麼快幹啥,我們幾個又不會為這事吃了你。”
男孩們身上帶着訓練殘留的熱氣,一股腦轟轟烈烈地湧到我面前。
“那…你來幹什麼?”
不僅出乎大頭意料,我更是沒想到,他們的身後,還跟着一個披着白毛巾的莎莎。
“我跟李指申請了,請他給我一萬米的時間,把白天的問題想清楚。”
“這是被罰不是玩兒孫穎莎。”大頭怕莎莎一時熱血上頭。
“我知道這是懲罰,我的問題比你還多。”莎莎的語氣冷靜又真誠。
“行,那都跑起來吧,跑起來把該想的問題都想清楚。”
随着劉指一聲“開始”,大頭立刻沖到了前頭,莎莎也緊随其後。
一個像靜谧草原上的雄獅,另一個則像深邃夜海裡的白鲨。
“他倆心裡都有疙瘩沒解開呢。”劉指平和的語氣裡是難掩的心疼。
我點點頭:“莎莎這麼小就跟着這些姐姐打球,内戰的時候沒那股狠勁兒,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她是個重感情的人。”
“體育競技是個很矛盾的東西,球場上可以是情同手足的戰友,也可能是頭破血流的對手。”劉指說這話時滿是感慨。
“所以這就是李指讓她想清楚為什麼打球的原因?”
“對。要想在這裡取得成績,就必須明白,她不是來這裡交朋友,而是來拿冠軍的。”
“可他們的感情也并非如此非黑即白對吧?”我看向跑在他們身後的其他四人。
“所以這也是頂級運動員必備的修養——分得清事業和生活。”
“那大頭呢?他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壓力?”
“因為瑞典團體世乒賽。”
“瑞典團體……”短短幾個字,對我卻如同醍醐灌頂。
“那時候有主力們帶着拿冠軍,所以給他招了很多罵名。”
原來,那場流言的風暴,終究還是成為了深紮在他心頭的肉刺。
遠看波瀾不驚,拔出卻鮮血淋漓。
“這次都是年輕小将,他很想證明自己。”
“當然,他也很怕證明不了自己。”
所以莎莎才會在昨天吃飯的時候和我提到“團體賽”。
原來她也在仔細地收集,收集疼痛給那個陪她長大的男孩帶來的褶皺。
然後用她溫熱的小手,一寸一寸地熨帖撫平。
大頭穿過終點的時候,“咚”的一聲躺倒在了草坪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似乎是要排出内心積郁的所有渾濁。
随後莎莎也跑完一萬米,躺倒在他的身邊。
嘶啞的蟬鳴、豆大的汗水、暴雨後的土腥氣混合着燥熱的晚風向我襲來。
像是柑橘成熟時褪去爆裂的酸澀,開始慢慢沁出甜蜜的期許。
一股無名的熱血湧上我的心頭,又莫名成為熱淚潮濕我的眼眶。
少年乘風去,歸來正當時。
這十個字,是我能對那個獨一無二夜晚的唯一描述。
在這個普通卻又非比尋常的夏夜裡,他們終于把包袱留在了呼嘯而過的風中,開始和缺點、和過去、和傷痛、和自己和解。
所以他們又能再一次,以輕松的、清新的、青春的樣子站在我的眼前。
如果說還有哪句話,能在那晚沖出情緒的氤氲留在我心裡,大概隻有踏出操場的那刻,大頭對莎莎說的那句。
“莎莎,跑完這一萬米,我們都要重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