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側身挪到我耳邊,輕聲問:“笙姐,你說大頭有沒有後悔過?”
耳畔她呼出的熱氣卻讓我的全身感到密密麻麻的刺痛。
我問她:“他會後悔什麼呢?”
小莎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手掌,那上面老繭滿布新繭橫生,外人看來觸目驚心,而大頭卻曾和莎莎說那都是“勳章”。
“後悔自己是個左手,後悔當初答應劉指導和我配混雙。”
我給不了她答案,這是個隻有領獎台上的少年才能回答的問題。
而彼時的他,不知是因為第一次登台的生疏,還是因為鎂光燈的刺眼,竟帶着些落寞的怅然若失,望向了我身邊。
我知道他看到她了,他總是能在人群裡第一時間找到她。
所以王楚欽,你會後悔嗎?
後悔在最懷疑自己的時候,有個小女孩隻用了6個小時把你拉出泥潭?
後悔在女孩單打最低谷的時候,帶着她繞着大大小小的混雙領獎台走過了一圈又一圈?
後悔相互依靠着飛往這世界最遠的城市,濃墨重彩地為彼此的18歲掀起一場青春風暴?
又或者,後悔自己曾說出那句“混雙隻和孫穎莎”呢?
“莎莎,我不知道他的答案。”這一連串的問題意外沒能攪亂我的思緒,反而卻讓我異常清醒。
“但有一點我能确定,”我示意她擡頭看領獎台,畢竟那熾熱的目光本就不該落空。
“我能确定,如果此刻的人聲鼎沸裡,站在他身邊的人是你,無論是以搭檔還是以隊友的身份,他都會很高興。”
莎莎會心一笑,“笙姐,你放心。我會和他在那裡相見的,無論是以什麼身份,無論還要等多久。”
其實,莎莎不知道的是,幾年後,在一次未公開的單人采訪中,一位外國記者曾問過大頭一個同樣的問題。
“王楚欽,如果人生有選擇權利的話,你還會選擇左手嗎?”
大頭帶着東北人特有的松弛和欠勁兒回複:“人生沒有如果。”
“那你覺得左手是你的枷鎖嗎?”
“它不是。”這一次,大頭倒是回答得正經且毫不猶豫。
“為什麼呢?”
“因為它找到了這世界上和它最适配的右手。”
*
瑞典公開賽完賽後,德公賽程接踵而至。
因為混雙比賽率先進行,大頭和莎莎都必須争分奪秒和新搭檔磨合混雙。
而這個過程對他倆來說,無疑要比拆隊本身更折磨。
畢竟,拆隊隻是對二人關系的果斷處決。
而和各自新搭檔的磨合,卻是一場對倆人信任的漫長淩遲。
“孫穎莎。”來德國第一天混雙下訓後,大頭叫住了莎莎。
莎莎和我都感到意外。莎莎大概沒想到他會在冷戰期主動說話,而我則意外于,他叫的是莎莎全名。
“我聽昕哥說,你把我們那套手勢體系都教給他了?”
他看似平靜的外表下,那隐忍的委屈早已快要爆發。
“嗯。”莎莎瞥了他一眼,快速轉過頭去,“反正以後咱倆也不配了,總不能浪費它。”
“對你來說,這套體系和誰一起用都一樣呗?”
“是。”少女的回答清晰明确,可我卻注意到了那個顫抖的尾音。
“所以,哪怕我和王曼昱針對你的弱點進行訓練,你也一點都不介意是嗎?”
大頭開始和莎莎賭氣,而賭氣的話總是格外傷人。
莎莎抿了抿唇,嘴角擠出笑意倔強扭頭,回道:“怎麼會呢,合理研究對手有什麼錯?”
反問的話帶着無可挑剔的冰冷,男孩卻在看到女孩眼睛的瞬間就失了氣焰。
他麻木地後退兩步,帶着挑釁點頭苦笑道:“得,那我們就比比看,我和你,誰更了解對方。”
誰更了解對方,誰就能在這場博弈中,摁着對方的傷口碾壓。
莎莎靜靜地凝視着他,那一眼深得剜心刻骨,帶着再也難以自抑的難過和斥責。
“那我祝你勝利。”
她丢下六個字,轉身離去。
大頭愣在原地,許久才回過神來。
“笙姐,我又惹她生氣了,是不是?”他問我。
“其實你也清楚,如果昕哥想用那套體系,莎莎不可能不教他。”
“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想讓她這麼輕易地把它分享給别人。”
“你憑什麼認為,莎莎向另一個人交出這套體系的時候,她的難過就比你少呢?”
大頭有些喪氣地撓了撓頭,“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我好像總是想向她求證些什麼,以此證明,我們之前的一切都隻為我倆所私有。”
“因為你喜歡她。”
少年瞳孔震顫,訝異于我的直白。
“因為你喜歡她,而喜歡本身就是自私的,所以你希望那些曾經隻屬于你倆的秘密,對她而言也同樣珍貴。”
少年沒有否認,隻是依舊局囿于不舍的情緒,“那可是…我倆用了整整兩年打磨出來的盾,它陪我倆打過不少勝仗呢。”
“可當它被完成的那一刻,你應該也明白,有天你倆站在球台兩側的時候,它終究會變成長而尖銳的矛,無可避免地刺向你們彼此。”
“不。笙姐你錯了。”
這次,他倒是異常堅定地搖了搖頭。
“一,我從來沒想過莎莎會站在球台另一側。”
“二,至少對我而言,這把矛,永遠隻會指向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