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萬年縣。
午後下衙的時辰,趙縣令處理完公文,正琢磨着後廚今日做了什麼菜踏出書房,就見廊下吊出一個人來。
素來穩重的趙縣令吓得踉跄了一下,無聲地罵了句祖宗。
田柒雙腿勾在梁上,倒挂着招呼趙縣令:“老趙,吃了沒?”
趙縣令皮笑肉不笑:“正要去吃。”
田柒聞言從梁上跳了下來,猴一樣的矯健靈敏:“正巧我也沒吃,捎我一個。”
趙縣令并沒有計較這半大小子的失禮,撚着胡子問:“你怎的突然來了,是君侯有何差遣麼?”
“君侯月餘前就出門了,一個親信都沒帶在身邊。”田柒從荷包裡摸出兩顆松子,咬得咯嘣響,“這幾日有人瞧見阿索在附近捕獵,我估摸着君侯要從萬年縣這邊回來,便趕過來了。”
趙縣令想起了什麼,嘴角抽了抽:“怪不得前兩日給我送信的信鷹翅膀都被撕裂了。”
原來是那隻萬鷹之王在附近。
田柒“嘿”了一聲:“我說君侯怎麼會從這邊回來,原來是逮着你的信鷹了!什麼信?哪裡來的?你是不是又和金陵那邊暗通曲款……”
“那叫暗通款曲!”趙縣令嗤了一聲,而後反應過來啐了他一口,“不會說話就閉嘴,我同金陵的往來一向光明正大……”
就連兩日前收到的密信,都第一時間差人送去了侯府,跑腿的人今日也該回來了。
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君侯應當已經看完了信。整個西北,就沒有什麼事能逃過他的眼睛。
……
日薄西山,暮色蒼茫。
雪模糊了天地之間的界限,因此城門的守衛看見天盡頭處那道影子時,還以為是自己眼花。
直到揉了揉眼定睛再看,他才确信那的确是一個不斷靠近的人。
頭頂鷹隼盤旋,叫聲刺破長空。守衛心裡一個激靈,喝住了要去關城門的同僚:“先别動!”
他們終于辨認出了那個不斷靠近的人是誰。
寒風淩冽,他卻未着氅,隻一身毫無紋樣的玄色圓領窄袖袍,不佩玉也不佩劍,隻背了一把刀,背脊也如刀一般難被風雪摧折。
名為阿索的海東青伴在他身側,無聲宣告着他的身份。城門口衆人頓時拜了下去,聲音響徹天地。
“拜見君侯!”
蕭不言擡手,示意他們免禮。
城門口從未見過他的小兵偷偷擡眼去瞧,心中略有些恍惚。
聽過定安侯傳聞的人都知曉他長相英俊,可這種英俊卻難以用言語形容。如同冬日的太陽一般,所有人都知曉他可以灼燒萬物澄明天地,但看過去時隻覺雲遮霧繞,連光都是冷的。
明明看到了他的臉,可小兵最終隻記住了他平靜到能倒映出一切的眼睛。因怕被那雙眼睛映出心底的陰私,甚至連那雙眼睛的模樣都漸漸模糊。
這也算不上奇怪。小兵心想,哪裡有人能看清楚太陽長什麼模樣呢?
隻要知曉,他永遠照耀着這片土地就好。
趙縣令已經在府邸中備好了熱水酒菜,忐忑不安地等着蕭不言沐浴出來用膳,田柒則捏了塊鹵牛肉喂鳥。
阿索向來隻吃生食,嫌棄地偏開了腦袋,在田柒頭頂蹬了一爪子,借力飛向了後院。
不出片刻就有丫鬟小厮雞飛狗跳地追了過來:“雞!後廚的雞!”
田柒在一聲比一聲微弱的“咯咯哒”裡痛斥飛遠的海東青:“阿索,你怎麼能同類相食呢?禽類何苦為難禽類!”
正鬧得一片兵荒馬亂時,蕭不言來了。
他換了身繡有麒麟暗紋的藏青圓領袍,面上仍舊沒什麼表情,可平白讓人覺出幾分厭倦來。
田柒噤了聲,揮了揮手,院落裡的嘈雜如同潮水一般散去,無論人還是鳥都全部消失了。
蕭不言的面色正常了——方才人太多,看着就心煩意亂。
人雖然少了,可田柒一個人叽叽喳喳卻比十個人的話還多:“君侯,草原那邊的探子傳來消息說塔塔部裡最惹人煩的那個王子死了,是你去殺的嗎?”
“君侯,五哥終于把他做了兩個月的簪子送出去了!”
“君侯……”
蕭不言恍若未聞,看向面帶猶豫的趙縣令,言簡意赅:“說。”
趙縣令苦笑了一下。
來萬年縣已經三年了,他還是沒能習慣這位君侯的作風。
這是位洞若觀火的聰明人,輕易就能分辨出你說沒說謊,因此最不喜心口不一猶豫不決的人,身邊的親信也一個比一個坦坦蕩蕩心直口快。
簡而言之,在官場混慣了的老狐狸在他這裡隻能碰一鼻子灰。
趙縣令讪讪道:“您應當也知道了,陛下好不容易盼來的孩子沒了,如今宮中亂作一團。郡王拱衛宮禁,察覺到不少渾水摸魚的……”
他咽了口口水,低聲道:“郡王的意思是,他不會再盡心竭力護着陛下了。”
蕭不言的眼皮都沒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