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不言眉頭微擰:“你竟認同田柒的猜測。”
“除去這樣荒唐的想法,我一時想不出還有别的理由讓辛家姐妹流露出那種神情。”蕭景姝冷靜道,“其實她們這般猜測也并非全無道理。若非您因為某種緣故對我生不出警惕之心,我是很難給您下毒的。”
既然他們彼此非親非故,那也隻能往男女之情上猜了。
蕭不言慣會辨别真言假語,卻一向猜不透人心中所想。既然這二人都認同,那便證明這種猜測還算合理。
“那便來商議一些細節以便将此事落實。”蕭不言看向蕭景姝,“襄王有意神女無心,你不喜我有千百般理由,可我為何會對你生出情意?”
蕭景姝噎了一下:“這我怎麼會知道。”
這不應該問你自己麼?不應該是你喜歡某種樣子的小娘子,而我身上恰好有你喜歡的某個點麼?
不過讓他想這些實在為難。蕭景姝找了個理由:“有句老話不是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麼?便當不知所起好了。”
蕭不言颔首:“那我既對你有情,做出什麼才逼到你對我下毒遠走他鄉?”
“這還不簡單。”田柒又磕起了瓜子,“自然是君侯你強取豪奪,烏小娘子甯死不從啊。”
蕭不言不覺得自己會做出那種事,便想了想自己前段時日剛抱得美人歸的下屬周武:“若是對一個人有情,不應該溫柔小意百般讨好麼?”
蕭景姝從田柒手心裡抓了一點瓜子,活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君侯你像是對旁人百般讨好的人麼?”
蕭不言蹙眉:“可我也不會強人所難。”
那她同阿嬰難道是自願上了他這條船麼?
蕭景姝心裡翻了個沖天的白眼,皮笑肉不笑道:“那便要君侯問問自己在這種情形下會如何做了。”
有個說得過去的緣由不就得了,他怎麼還較起真來了?
今日所議之事實在超出蕭不言的掌控,是以他非捋出個條理來才覺得安心。
思慕某個人這種事,不同人的舉止不同,那便從源頭入手。蕭不言很坦然地請教:“心悅某人,該是何等感受呢?”
田柒撓了撓頭:“這誰知道,我還沒有過心儀的小娘子呢。”
他轉頭虛心求教蕭景姝:“女兒家心思更為細膩,烏小娘子應當比我們懂的多一些罷?”
蕭景姝也沒有很懂,不過她知曉心悅某人便是想同某個人一直在一起——那不就是她同巫嬰麼?
她憶起沒有巫嬰相伴前自己惶惶不可終日的模樣,又想起如今即便仍舊危機四伏心中卻仍有一隅安然的日子,唇邊浮現出一絲笑意:“或許便是想到有那麼一個人在,連痛楚都能被撫平,即便前路再艱險也有膽子去闖。”
連痛楚都能被撫平麼?
蕭不言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說起來,他上一次體會到痛苦的滋味,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
十六年前。
剛滿七歲不久的蕭泯從一間破廟裡醒來。
他身上滿是灰塵與幹涸的血迹,可身上卻無多少傷痕。那些攻向他的刀槍劍戟盡數落到了護送他的親衛身上,而親衛們應當已經喪命了。
然而蕭泯心中卻沒有生出一絲波瀾,他隻覺得困惑。
篝火在身旁噼啪作響,映出漸漸靠近的人影,是個身着僧袍、抱着幹柴的和尚。
蕭泯認得他,畢竟自己的名字都是他起的。
這是個有大功德大智慧的人,或許自己可以從他這裡解惑。思及此處,他開口喚道:“智能方丈。”
智能方丈年紀已經很大了,可面容卻毫無被歲月侵染的痕迹,隻有雪白的長須彰顯着曾經。他有些訝異:“孩子,你已經會開口說話了。”
猶記得幾年前,蕭泯的母親曾帶他去往護國寺,憂心為何四歲的孩子還不開口。彼時他與沉默不言的蕭泯對視片刻,告知那位女将:“他隻是看到的太多,知曉的太多,不知從何開口。”
而此時,這孩子還在,可其母卻已經不在了。
思及這一路走來見到的累累白骨以及撿回蕭泯時他身側骨瘦如柴卻仍力戰至死的親衛,智能的神色有些動容:“你是因何開口的呢?”
于是蕭泯憶起那座注定守不下的城,與當時困惑至極破口而出的話。
“你們會死。”
周圍的将士先是因他的突然開口而感到驚喜,在意識到他說了什麼後又面露驚懼。
一個生而異之的神童說出的第一句話竟是這般,放在此時都境遇下,像是某種不詳的谶語。
而後,他又吐出一句話,雖說語氣平平,可衆人都能聽出其中的不解。
“何不棄城。”
智能方丈聞言,臉上流露出顯而易見的悲色:“孩子,你犯了口業。”
蕭泯記得這兩個字的含義,可卻并不關心。他的聲音因剛學會開口不久而帶着微微的幹啞:“我不懂。”
以往在戰場上,他隻能看見弱肉強食。人和鳥獸俱是如此,土地與臣民,俱是強者得之。
可鳥獸會在知曉要傷及性命時逃亡,人明知會死卻依舊做出赴死的蠢事。
這實在不應當。萬物都有貪生的本能,即便他知曉任總有一死,不會在死亡到來時驚懼不安,但平日裡卻依舊會避開危險之事。
可為什麼這些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呢?
如今命丢了,想做的事也沒做成。明明早知結果如此,可為何還這麼做呢?
刀劍落在身上時,不痛麼?
還有護送他離開的那幾個親衛,他明明已經做好死的準備了,讓他們離開,他們卻不肯。
他是個弱者,并不值得他們拼上性命保護。母親已經走不出那座城池了,并不會計較他們有沒有完成她的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