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們怎麼就是不走呢?
智能方丈覺得欣慰,又覺得苦澀。
這是個天賦卓絕的孩子,可卻沒有慧根。萬事萬物入眼入耳,卻不入心。
他能看出這片土地何時滄海變桑田,卻不通人情與世理。即便知曉生命不該賤如微塵,也不過隻是生存的天性作祟。
不過好在,他已經學會了“問”。
隻要有心追尋,他終有一日能找到答案。
于是智能方丈道:“待你養好了傷,我們去給你知道的人收屍。”
等到蕭泯能夠全身心投入到這件事裡來時,已經是落雪的冬日了。
智能将他帶到被草草堆在一旁、掩護他離開的親的屍身前,問:“還能分辨出是誰麼?”
蕭泯道:“能。”
天空之上秃鹫與烏鴉終日盤旋,仍記得面容的人的屍身已經幾乎腐爛至僅剩骸骨。
蕭泯将幾個人的屍骨分揀開來,輕易從屍骨上留下的刀劍痕迹上分辨出屍骨原本屬于誰。
智能又問:“知道他們家住何方麼?”
蕭泯點頭:“知道。”
他從外祖及母親那裡見過征兵的名冊,不僅記得每一個人家住何地,連家中有誰也記得一清二楚。
智能便道:“好,那我們送他們回家。”
屍骨被草席包好,置于一大一小兩個背簍之中。
數九隆冬,一老一少。
負屍,行于野。
他們沿途遇到了太多人,颠沛流離的百姓,燒殺搶掠的敵兵。
可沒有一人敢上前來打擾他們——這二人實在太奇怪了。
且不說那和尚一把年紀仍舊身強體健,單是那個孩子身側盤旋不散的烏鴉便太過晦氣。
偶爾會有那麼一兩個極其不長眼的湊上來,在發覺他們背簍裡的屍骨後也會作鳥獸散。
在戰亂之時送人屍骨還鄉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有人的家眷早已逃往别處,有的卻盡數喪命。有的父母仍舊在苦等子女,有的妻室為求生早已含淚改嫁。
但隻要肯費工夫,總能找到一些親眷。
這時候智能不會言語,隻有蕭泯一遍遍向他們道出家中人的死訊。
他第一句說出口的話是“你們會死”,如今也的确成了報喪人。
毫無例外,等到的都是悲痛、怨憤、哭嚎。蕭泯被浸在這樣的情緒裡,覺得自己活成了一隻沾滿晦氣的烏鴉。
先前智能方丈說他犯了口業,如今他仍舊在犯口業。
兩個月後,智能問他:“他們為何這般悲痛?”
蕭泯沉默片刻:“家中壯丁慘死,沒了銀錢口糧,自然悲痛。”
智能搖搖頭。
送完了那幾個親衛,還有城中數不盡的兵士,其中有不少是富家子弟。
又過了兩個月,智能繼續問:“他們為何這般悲痛?”
蕭泯想了想:“因為他們與死者有情。”
智能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答對了,可卻仍舊不明白“情”是什麼。
已經過去數月了,他還未曾因慘死的母族落過一滴淚。
于是智能換了個問法:“他們為何入伍?”
蕭泯一時啞然。
富戶子弟和尋常百姓家的壯丁不同,是能用銀兩贖過征丁的。換言之,這些人是自願入行伍。
見他答不出,智能便道:“繼續行路罷。”
這次到的地方不同,是個沒有被戰亂波及太多的安穩地,百姓言談間俱是“多虧重兵相護”的欣喜。
蕭泯便知曉了如何回答上一個詢問:“是為了保護家人才入行伍。”
頓了頓,又補充:“他們與家人有情,願意以命相護,或是以軍功換家人的前程。”
“這是你第二次提到‘情’了。”智能道,“可你依舊不知‘情’是什麼。”
蕭泯默然稱是。
智能摸了摸他的發頂:“喜怒哀樂你全都有的,隻是你以往被外物填滿,沒有留給七情生長的地方。”
于是蕭泯學着不看、不聽、不為外物所擾。
然而即便如此,他仍舊沒能找到“情”的影子。
心底如雪原茫茫,荒無人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