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随同樣不在意早就知曉的蕭不言,慢條斯理地回敬衛觊:“我離開長安時,你母親不過垂髫之年,如今她已年過五旬,竟還記得我這個‘故人’麼?”
“自然記得。”衛觊道,“母親常道,幼時與鳳部諸位前輩共同進學,立誓報國,永生不忘。”
那實在太久太久了,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辛随仍記得與自己一同長大的那些孤女。她們沒有家,太女衛就是她們的家,各部的前輩就是她們的長輩。乾甯帝溫和寬厚,甯芳菲才貌雙絕,不少鳳部的孩子在心裡偷偷将她們視為母親。
自己也不例外。
她還記得宮變是在自己十五歲那年,那時她偷偷在心中祈盼着乾甯帝能親自為自己行笄禮。可最終等來的是一場肆無忌憚的屠殺,前輩們帶着太女衛殘部輾轉逃生,最終來到了群山遮蔽的劍南。
如今倥偬數十載已過,太女衛的前輩們已盡數仙逝了,同齡的夥伴們也不剩幾個了,自己成了扛起所有的那個人。
多麼寂寞。
“她相識的故人隻剩我一個了,我還活着,已經比其餘人安好太多。”辛随仰頭飲盡了杯中酒,“不過我聽聞她過得不算好,似乎連臉都毀了。”
衛觊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母親的臉是在祖母去世那一年,自己親手用碳燙到,隻不過對外說是悲痛過度不慎打翻了炭盆。”
他随母姓衛,是以稱呼甯芳菲為祖母。
親手燙的啊……那時她才多大?
辛随已經記不得恪敬公主長什麼模樣了,隻隐約記得她聰明又漂亮,笑起來一團孩子氣,最愛跟在她們這些年長些的娘子屁股後頭跑。
她唇角動了動:“……甯芳菲是怎麼死的?”
衛觊低聲道:“先帝……先帝宮變上位後,奉祖母為太後,祖母不受,留下血書懸梁自盡了。”
他擡了擡手,示意身後的阿喜呈上那份保存完好好的親筆血書。
縱然時隔多年,辛随還是一眼便認出了甯芳菲的字迹。
“疑心皇嗣非衛氏血脈,與屬下密談,不料不孝子私自查探窺私……
“甯芳菲自知皇嗣廢立乃陛下與太女衛私事,絕無外傳之心……
“今此大亂,皆因吾起。自知罪無可赦,唯以一死,祈出逃殘部性命無憂。”
“母親自小就聰明,明白先帝終有一日會因她的聰明忌憚她,便自己毀了臉,又借毀容之由裝瘋賣傻韬光養晦,才好好長大了。”
衛觊喉嚨有些發堵:“她精挑細選了可信的驸馬,卻不敢有孕,直到先帝封禅之後日漸自滿昏聩,才設法懷上了我。”
在确認有孕後,她與驸馬又做了一場大戲,說驸馬嫌惡她成婚十載未有子嗣,請先帝準她和離。
和離兩個月後,她才放出了有孕的風聲,不過說小了月份,一口咬定是府上男寵的孩子,于是他“早産”生下來時順理成章姓了衛。
最初是有人懷疑衛觊的生父到底是誰的,可因馮驸馬“再娶”一年後的新夫人也一直未有孕,漸漸傳出了是馮驸馬自己身子不好的傳言,便也沒人生疑了。
據傳恪敬公主當時聞言撫掌大笑,将原本叫“衛冀”的兒子更名為了“衛觊”,大有一種向前驸馬耀武揚威的派頭。
“隻是還是有事出乎所料。”衛觊自嘲地笑了笑:“母親懷上我時,原以為我是個女兒的。”
不過是兒子也不錯,是兒子可以順理成章地送進宮讀書,學到的東西比隻在她身邊學到的多。
隻是恪敬公主又怕他真學成劉忠嗣那般的愚忠之人,自己又在府中按教導太女衛的方式教導他。
衛觊年幼時自然是聽母親的話勝于聽先生的話,長大了依舊如此。
原因很簡單——天盛、乾甯二帝與劉忠嗣孰優孰劣,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他自然要學最好的那條道。
“我知道了。”從看完那封血書後就有些心緒波動的辛随擺了擺手,“我老了,撐不住勁兒了,先去歇着了……阿英阿茂好好招待客人,皎皎。”
辛随對着她招了招手:“你跟着來給我按一按,酒喝多了頭痛。”
明眼人都看出辛随确實難受,是以沒再過多挽留。蕭景姝對蕭不言和衛觊各行了一禮,而後跟着辛随一同離開了。
辛随哪裡真需要她按,喝了碗醒酒湯便又精神了起來,問蕭景姝:“怎麼樣了?”
毒是要下的,可怎麼下也是有講究。
這種宴飲上,每個人都對自己入口的東西慎之又慎,所以直接下毒肯定行不通。而他們這次又打着“結盟”“合談”的名頭,斷然不能日後被查出下毒落下話柄。
所以這件事其實頗有些棘手。
蕭景姝想了想方才在衛觊席面上看到的菜肴:“摻了藥引的東西他都用過了,‘蛛’的消息也沒錯,他果然愛用蟬蠶香,即便奔波數日衣衫上也有餘香。”
她确信道:“隻有日後他多熏上幾次香激發了藥引,這毒就算成了。”
辛随贊道:“不過多半日的籌備你便能促成此計,竟是比我以往想得還要聰明能幹。”
見蕭景姝笑得勉強,辛随又挑了挑眉:“怎麼,下毒是你先提出來的,如今做成了又覺得自己不對了麼?”
這個孩子真不知是怎麼長的,聰明且看得清大局,知道什麼時候該下手,偏偏又是個重情心軟的性子,真是矛盾極了。
“倒不覺得做錯了。”蕭景姝低聲道,“隻是見他提及太女衛舊事時頗為情真意切,竟隐約覺得他或許會與劍南志同道合。”
志同道合麼……
辛随垂眸道:“那又如何呢?我們已經在甯芳菲的兒子身上栽過一次,這次必須得留下後手。”
是啊,對太女衛來說,所有男人都不可信。
“老師,我總覺得即便已經差人送解藥去金陵了,宮中短時間内也很難誕下皇女。”蕭景姝道:“宮禁掌控在衛觊手裡,我甚至懷疑上一次宮妃小産即便沒有他的手筆,他也應當對下手的人視而不見了。”
辛随歎了口氣:“豈止,此人太能蠱惑人心了,我都怕中和帝的遺诏上寫的是他衛觊的名字。”
蕭景姝看辛随精神頭又衰退了下去,拿起一旁的扇子為她打扇:“看來老師想過對策。”
“你這不也想到了麼。”辛随閉目養神,“若真要聯姻重走二聖臨朝的路子,最合适的人選是阿英……闡明利弊後她自然也會願意的,可我總覺她似乎更喜歡小娘子,這不就成了趕鴨子上架了……”
蕭景姝打扇的手頓了一下。
辛随帶着些困意喃喃道:“隻可惜怎麼也查不出韋蘊在誰手裡,到底有沒有一位我們不知道的皇女……倘若有,那還能尋出些别的路子……”
“是啊。”蕭景姝歎了口氣,“可惜了。”
……
節帥府一隅,百戲班子裡用完晚膳的人陸陸續續回了住處。
李班主推開自己房門的那一刻,突然下意識向後一躲。
随後他意識到了什麼,飛快地環視了一眼四周——沒有人看到。
從門上掉下來的并非什麼暗器,而是一個皺皺巴巴的小紙團。
李班主撕下一塊衣角包住手,才撿起了那個紙團,進屋後慢慢展平了。
上面用炭筆寫了八個字,字迹因為紙張被揉成團而略顯模糊,不過尚能看出寫的什麼。
衛氏七娘,猶在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