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姝頭腦昏沉,隻能通過颠簸的動靜模糊意識到自己是在馬車上。
最初那些日子,是李順打暈了她帶着她走。在大緻逃離了劍南的地域後,李順放心地想讓她自己走,可她卻支撐不住了。
她“病”了。
在劍南服下的那些藥慢慢展現出了藥效,蕭景姝被烏梢反哺來的好體質被猛藥壓了下去,重新變成了一個從娘胎裡帶了不足、好不容易調養好卻又因“憂慮過重”“水土不服”“勞累奔波”一病不起的弱女子。
她迅速消瘦下去,連一頭烏發都有些泛枯了。因着臉頰也瘦下去,與面具黏成一片的易容已不再服帖,在殘存藥物的作用下慢慢從臉色剝落下來。
半昏半醒之間時,蕭景姝察覺到李順揭開了自己的面具,随後嘟哝了句什麼,又馬馬虎虎把面具粘回去了。
已經用了太久的面具黏糊糊又悶悶的,弄得她難受極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馬車停得越來越頻繁,還時不時傳來李順與不同人的交談聲,有那麼一兩道聲線頗為耳熟。
車簾被掀開了,有日光照進來,她沉重的眼皮被激得顫了兩下。有人伸手将她抱了出來,身上有澡豆清洗過的香氣,不是快馊了的李順。
那人抱着她坐在了車夫坐的位置,伸手揭開了那已經不成樣的面具。
周圍傳來一聲聲吸氣聲。
日光直接撲在了久不見天日的臉色,幾乎産生灼人的痛感。蕭景姝費力睜開了眼睛,終于看清了抱着自己的人是誰。
“鐘……鐘大哥……”她眼睛裡綻出欣喜的光,“真好……你……你活着……”
這幾個字耗費了她所有的力氣,蕭景姝再次昏了過去。
鐘越緊緊抱着她,面色晦暗難言。
懷中的少女瘦了不少,臉頰上的軟肉蕩然無存,因此少了之前的兩分稚氣,透露出貼合骨相的、近乎妖異的美來,也讓人難以再在她臉上找到她父母的影子。
這下先生怕是要不高興了。
……
蕭不言與周武行路極快,半日就追上了先行離去的田柒,還在劍南東川與山南西道之交見了坐鎮前線的辛渡一面。
辛渡本想道一聲“節哀”,可看着蕭不言的臉色,卻識趣地沒有說出口,隻同他商議了一番戰術,又替他們換了馬匹繼續趕路。
“看他的模樣,還是不願信烏皎的死訊的。”辛渡對前幾日趕來前線曆練的辛茂道,“别說他,連我如今也是不敢信的。”
好好一個小娘子,怎麼就這麼沒了呢?
辛茂抹了把臉強打起精神,苦笑了一聲:“我都親眼看到屍身了,衆目睽睽之下,假不了的……隻是太突然了些。”
她們是想要一個師出有名,可卻從未想過要用身邊人的性命來換。
這一路同行之人,本就少之又少,哪裡經得起失去?
辛渡看了一眼侄女泛着血絲的雙眼,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歇幾個時辰去,這裡有我盯着。”
既然已經動了兵,那便勢必要把山南西道這塊肉給啃下來!
……
身邊這些或生疏或熟悉的人似乎得了吩咐,一句話都不同蕭景姝說,是以蕭景姝根本不清楚自己如今是在哪裡。
歇了幾日,又被灌了幾碗苦藥湯子,她的“病”看起來好了一些,而後又被塞進了馬車裡。
蕭景姝知道,這是要回琅琊見公儀仇了。
算算時日,又快到了陸冕、陸瓊等人的忌日了。
每年這個時候公儀仇都會待在琅琊山裡的那個别院,她也會很有自知之明地少出現在他眼前以免被遷怒。
隻不過這次應當躲不過去了。
不過着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娘。
阿娘會不會已經被送去了金陵呢?畢竟接下來金陵才是最混亂、也是她們的身份最能攪起風雨的地方。
不過阿娘也有可能還在琅琊。這樣一想,蕭景姝心中竟生出一絲祈盼來。
這絲毫不遮掩的祈盼落入了同行的鐘越眼中。
他不知多想了什麼,終于對她說了再見之後的第一句話。
“先生這些時日的心情很不好。”
蕭景姝面上閃過一絲黯然,低聲問:“那你呢?”
手指攥緊了袖口,她繼續道:“巫嬰告訴我你中了毒,還被扔進了深山老林裡……你的身子還好麼?”
毒是她下的,人是她扔的,可她此刻的關懷也并非全然作假——鐘越也較數月前憔悴消瘦了許多。
蕭景姝看到鐘越臉上流露出一絲譏諷的薄怒:“我中的毒,不是被你下在茶盞裡的麼?”
她苦笑一聲,喃喃道:“……果然被下在茶盞裡了。”
馬車車廂中再次沉寂下去,可先前那種緊繃與隔閡卻漸漸消散了。
蕭景姝垂首擺弄着自己因瘦弱而愈顯纖長的手指,心道,鐘越有些喜歡我。
其實兩年前她便察覺出鐘越和其餘人對她的态度隐隐有些不同,如今才恍然覺出那是喜歡。
……在還不懂得那些糾纏的情愫是什麼時,她先學會了利用。
這樣一想,喜歡她的人實在有些可憐。
蕭景姝垂下眼睫,又想起蕭不言來。
這個時候,他應當已經知曉自己的“死訊”了罷?
……
蕭不言日夜兼程行至蜀州,馬都險些跑死,周武和田柒面色更是一個比一個疲倦。
可比他們熬得更久的蕭不言卻毫無倦色,隻是神情略帶陰霾。
蜀州城戒嚴,連街道上的百姓都較往常少了許多,不過卻并無慌亂之感,更多的是憤怒。
從城門到節帥府不算長的一段路,他們聽到了數次百姓提及朝廷來使當街射殺那一日,夾雜着“欺人太甚”“就該打”的評判及對戰況的問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