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咕噜噜駛在回蕭府的路上,車廂内明明有兩個人,卻靜到落針可聞。
蕭景姝原是借着有損清譽之命斥蕭不言下車的,可卻被他一句話堵了回去。
他說:“我姓蕭,名泯,字不言,是你的長兄。”
長兄啊……倘若真隻是長兄就好了。
蕭景姝又一寸寸挪得離蕭不言遠了些。
明明他安靜極了,可蕭景姝從未覺得他的存在感這麼強過。他并沒有熏香,可她卻感覺整個車廂裡都是他的氣息,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自認為隐蔽的動作在蕭不言眼中卻清晰極了。
在這方寸之地中,她再躲又能躲多遠?他仍舊将她看得分明。
她螓首低垂,因此看不清漂亮的眼睛,隻能看到濃密的眼睫和小巧挺翹的鼻尖。
蕭不言覺得許多話擠在喉嚨裡,幾乎要惹出一陣咳嗽來。
可他終究還是将那些難耐的感覺壓了下去,動了動喉結,問:“你為何一直不擡眼看我?”
不能讓我好好看一看你的眼睛麼?
“上妝後容貌被遮掩,唯獨眉眼難以改變,娘子卻每場戲裡眉眼都活像變了個人,這是如何做到的呢?”
恍惚又是數月前在劍南,她看過玉容兒的幾場戲後,頗為好奇地問起眉眼神韻如何改變。
如今也到了用得上所問所學的時候了。
蕭景姝緩緩擡頭,眼睫卻仍低垂,隻微微動了動眼珠看向他,瞧着有些木,像一對無神的玻璃珠。
隻看了一眼,她便又低下頭去,仍舊是膽小溫順的模樣:“長兄見諒,七娘自小在别院裡養病,不太懂得同人相處。”
——似乎是很像,但又沒有那麼像。
胸腹中氣血又翻湧起來,蕭不言忍不住抵唇輕咳了兩聲:“所以,你确實從未見過梅花?”
他在她剛出生時去過那别院一次,記得那裡頗為寂靜荒涼。
蕭景姝怔了一瞬:“……确實未曾見過。”
蕭不言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難言的悲怆來。
這些時日他每每感覺皎皎沒有死時,心中不僅有再見的祈盼,還有一絲微妙的恨,恨她讓他有了七情六欲,卻又毫不留戀地抽身離開。
他想過,倘若能真的再遇上皎皎,定要好好罰她,罰她瞞着自己,不信自己。
可眼下蕭不言什麼雜念都沒有了。
皎皎對他有幾分情、有沒有将他放在心上,信不信他,這些都不要緊了。
隻要讓他知道她在世上的某一處活着,還能好好賞一眼梅花,就夠了。
蕭不言終于克制不住了,并沒有喚她的名字,隻啞聲問:“是你麼?”
皎皎,到底是不是你?
他喉嚨裡幾乎要湧出哽咽來:“隻要你告訴我是你,我什麼都不會計較。”
蕭景姝頭一次看到蕭不言流露出這種帶着卑微與祈求的神情,幾乎要被打動了。
她想,蕭不言從來不說假話。
同公儀仇周旋很累,同衛觊亦如此,瞞着他同樣耗費心神。既然他不會計較,不如将一切都告訴他,畢竟他向來公正,定然不會像公儀仇那樣把親人之死的罪過歸到自己頭上……
可萬一呢?萬一他會呢?且世間男子多薄幸,他此時情濃可以忽視一切,不愛之後呢?
這樣一想,心又重新冷硬起來。
她隻做出不解和畏懼模樣:“長兄在說什麼?七娘不懂。”
不似作僞的、讓他看不出任何疏漏的神态。
蕭不言的心一寸寸涼了下去。
他心道,你最好真的是七娘,你也最好真的不懂。
車夫早在蕭不言上車時就換成了他自己的人,此時已趕着車從後門入了蕭府停住。
蕭不言先行出了馬車,卻并沒有離去,隻等在一旁。
于是蕭景姝踏出車廂時,便看到了他向自己伸出的手。
猶豫了一瞬,蕭景姝還是将手搭了上去,借力下了馬車。
因着過分留心腳下,她并沒有注意到蕭不言的目光一直落在了自己手上。
那是一雙熟悉的手,修長柔軟,隻比記憶中更加纖瘦一分,也因病顯得愈發蒼白。
可這蒼白更能襯出手背上的青色脈絡,其走向與他熟悉的那人别無二緻。
世上會有如此相似的兩雙手麼?
蕭不言手上的力道陡然收緊,捏得蕭景姝倒吸了一口涼氣,不過刹那間他便放開了。
被他打發去另一輛馬車的兩個侍女各懷心思地走了過來,但面上到底隻有擔憂,齊齊站在了蕭景姝身後。
在蕭景姝說出告退之語前,蕭不言開口道:“你可願嫁給曆陽郡王?”
蕭景姝極其謹慎道:“婚姻大事要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親母親若覺得郡王殿下好,七娘自會從命。”
說罷,見蕭不言不再問起别的,便行了一禮,匆匆離去了。
而蕭不言則在原地駐足片刻後,去了前院正房。
他今日來,确實有些事順帶着做。
蕭二老爺蕭成平,帶着與夫家和離的女兒來金陵了。
蕭不言還未走到正堂門前,便聽到了一向和氣的蕭二老爺正高聲怒罵道:“姓孫的這個武甯節度使怎麼坐上去的肚子裡沒數麼?居然敢這麼欺辱我們二娘!大哥,你是一族之主,須得給二娘做主啊!”
前幾日鬧了那麼一出後,蕭不言便知沒有什麼再對蕭氏其他人隐瞞身份的必要了,徑直踏進了正堂。
蕭二老爺登時止住了罵聲,狐疑地望向了蕭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