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姝實在不懂公儀仇在想什麼。
明明來金陵、見衛觊這些事都在他的默許與推動之下,可當親事真正定下後,他看起來又是如此憤怒。
就像是她做下了什麼罪不可赦的事一般。
小書房裡燭火昏黃,在人面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公儀仇極力保持着聲音的平靜:“前兩日你在恪敬公主府中,同衛觊單獨相處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你們都說了些什麼?”
這并不是一段長到會惹人生出懷疑的時間,于是蕭景姝謹慎道:“初次見面,隻說了些寒暄提點的話,并沒有别的什麼。”
——好,真是好得很,居然不說。
公儀仇抓在輪椅扶手上的手背繃出了青筋,緩緩道:“我聽聞那日,太醫院的李院首也去了公主府。他可給你診過脈了?”
這件事似乎沒有什麼遮掩的必要,蕭景姝如實道:“……診過了。”
公儀仇冷笑一聲,擡手拿起了小案上的戒尺:“伸手!”
他的眼神陰沉得可怕,蕭景姝想起上次的疼來,下意識把手背在了身後:“我沒有做錯事,先生為何又要打我……”
“你沒做錯事?”公儀仇聲音裡是毫不掩飾的怒意,“你不是早就同衛觊暗通款曲了麼?若非如此,他怎會娶一個不能生育的女郎為妻?”
蕭景姝耳畔如有驚雷響起。
是了,那碗毒藥——喝下那碗毒藥已經有些日子了,她的身子在慢慢恢複成百毒不侵的模樣,那遠遠比不過她給自己下的猛藥的絕嗣之毒估計已經被消化掉了,李太醫根本就沒能診出她“不能生育”!
而她自己昨日隻在留心那針法有沒有對蕭不言起效用,根本忘了公儀仇設下的這一重試探!
可這個疏漏仍有補救的機會,蕭景姝腦子轉得飛快:“當時那太醫隻說我體内有常年積下的藥毒,調理一番便無礙了,許是他沒診出來呢?又或許他覺得這毒不妨事他能解開呢?”
“我以往從未與衛觊有過牽扯!”蕭景姝提高了嗓音,“先生,您不能僅憑臆測就冤枉我!”
公儀仇根本聽不進去蕭景姝在說什麼。
他雖安排她來了金陵,可是從未、從未想過真的将她嫁給衛觊!他隻是想試一試,看這二人之間是否真的有什麼古怪!
如今試出的結果不合心意,她還為了一個衛觊用這麼沖的語氣同他說話!
公儀仇氣得額角直跳,伸手猛地将蕭景姝拉了過來。
即便他身體不好,可依舊是蕭景姝抵抗不了的成年男子的力道。她被拽得一個趔趄,幾乎趴在了公儀仇膝上,背在身後的手也松開了。
這樣根本不方便再去打她的掌心,于是公儀仇幹脆就着蕭景姝眼下的姿勢将她按在膝頭,戒尺對着她後腰下幾寸的圓潤抽了下去。
蕭景姝的腦中一片空白。
不知打了多少下公儀仇才放開了放開了她,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痛呼,反應過來時已捂着腰臀跌坐在地上,滿臉都是冰涼的淚痕。
她已經十六了,不是六歲,怎麼能挨這樣的打!
離開劍南後的幾乎所有事都在她意料之中,她面上或喜或嗔,可心中大多平靜。唯獨這一次失了手,得到的懲罰也讓人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怎麼能這樣……他怎麼能這樣……
他就是把自己當個逗趣的、解氣的、發洩的玩物,才不顧她的臉面下這種手!
公儀仇先前并未多想,直至看到蕭景姝面色青白交加,滿眼不可置信後才覺出不對。
她側卧在地上,單手捂着後腰處,愈發顯得線條流暢身姿窈窕,養回些光澤的烏發與深紫的衣裙散開,都是沉悶的顔色,卻襯得膚白如雪。
比剛回來時胖了一些,可容貌還是不相同了。原有的稚氣蕩然無存,隻留逼人的豔色,惑人的嬌媚,讓人想到話本子裡吃人心的精怪女妖。
尤其是在夜色中、在燭光下,更顯得驚心動魄。
這副容顔配上咄咄逼人、不服管教的語氣時,的确會讓他生出再約束不了她的警覺。
可此刻不同,她無助、柔弱極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不是那種刻意惹人憐惜的哭法,是小孩子受了大委屈強忍着哽咽聲不敢哭的模樣。
可蕭景姝越想越覺得難受,嗚咽終于從喉嚨裡跑出來,掩面大哭起來。
公儀仇清楚她不是因為被打疼了才哭。
他忍不住去看他方才打的地方、她手捂着的地方,喉結動了動,又逼着自己轉過臉去。
——陸瑾,他心道,你真是瘋了。
而後公儀仇聽到了門外聞聲而來的腳步,鐘越在門外頗為憂心地喚“先生”。不過他沒有讓人進來,隻對蕭景姝道:“起來。”
蕭景姝正在氣頭上,根本不願意理他,直到他又沉聲說了句“起來”才慢慢起身,跪坐在了他面前。
縱然她理解公儀仇身為陸家人,恨毒了她的生父連帶着厭惡她,可她到底不是個天生的軟骨頭,受不了這樣被他羞辱。
尤其是過了幾個月好好的日子,更無法像以往那般忍受在公儀仇身邊的磋磨了。
蕭景姝此時無比思念巫嬰,思念在劍南的一切。這種思念無法訴諸于口,于是她隻淚眼朦胧道:“我要阿娘。”
“阿娘”這兩個字出口後,她驚覺自己也是那樣思念韋蘊,是積壓了十年有餘、對如同幻夢般那個待她好的阿娘的思念。
哭聲又從喉嚨裡洩了出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重複:“我要阿娘……”
公儀仇絲毫不意外她的反應,小孩子家受了委屈總會找阿娘,縱然阿娘待她不算好。
他隻意外自己聽到她哭訴後,便頃刻間在心裡安排好了什麼時候帶她去見韋蘊。
戒尺早就扔在了地上,公儀仇感覺到自己的手在輕微顫抖。
她哭得一團糟,頰邊的發絲都濕哒哒黏在了臉上。倘若她今日是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地讨饒,他絕不會心軟半分。
——不,無論怎樣他都不該心軟。
她或許早就背叛了他,在劍南時就與衛觊勾結在了一起,不然一個有稱帝野心的人怎麼會娶一個不能生育的妻子?
可在她的朦胧淚眼中,公儀仇又忍不住想,若她的解釋才是實情呢?若衛觊就是不在乎孩子硬要娶她呢?
畢竟自己都會對她心軟……
确實該把她嫁出去了。無論嫁給誰,都得把她嫁出去了。
“别哭了。”公儀仇閉上了眼睛,“明日我便帶你去見她。”
蕭景姝有些錯愕地擡起頭看他,哭聲漸漸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