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料到公儀仇居然就這麼允諾了。
公儀仇将紛繁的思緒壓了下去,再睜開眼時,便對上了蕭景姝被淚水滌淨後琉璃一般的雙眸。
他面無表情地問:“七娘,你知道我是誰麼?”
她并不笨,自己這些時日并未刻意遮掩身份,想來她早已猜到自己是誰。
這是在問她清不清楚他是陸瑾。蕭景姝吸了吸鼻子,聲音還帶着哭後的沙啞:“……知道。”
公儀仇“嗯”了一聲,繼續道:“當初阿姐與恪敬公主交好。恪敬公主養出衛觊這樣的兒子,心思不可謂不深,又久居宮中,我怕不信她當年不清楚先帝要棄長安南下——可她卻一點消息都沒透露給阿姐。”
他們這些将士的命,隻是用來拖延時間,讓那些想要借機侵吞糧草而後立威名的滿足私欲,讓那些貪生怕死的收拾家當南下另居。
明明潼關可以守住的,明明不用死那麼多人的,明明不該擔那些莫須有的罵名的。
這些讓他們不好過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說起來,恪敬還是你的姑母,衛觊還是你的表兄。”公儀仇冷笑了一聲,“你若嫁給衛觊,算得上是親上加親了。”
蕭景姝拂去了頰邊濕黏的發絲,顫聲道:“我一點也不想要這種‘親’!倘若我不是衛氏血脈,就不會……不會……”
她把臉埋進掌心:“就不會被你們這樣對待……明明好不容易有點讨你們喜歡了,可那片刻過去,依舊是冷眼……連阿娘都不要我。”
還有蕭不言。
倘若她不是衛氏血脈,她也不會就這麼……
公儀仇呼吸一滞。
他還有很多要說的、要安排的,可這一刻卻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沉默片刻,他慢慢轉過輪椅喚道:“鐘越。”
門被推開,鐘越頂着一張蒼白的臉走進來,看都不敢看蕭景姝一眼,将輪椅推了出去。
廊下還有好幾個人,李順,谷雨,先前伺候他的小厮。公儀仇吩咐谷雨:“先讓七娘緩一緩,一會兒你帶她去安排好的院子裡。”
谷雨面色慘然道:“先生。”
她一顆心挂在公儀仇身上,已經敏銳地意識到了什麼——在初見蕭景姝時她心中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慮了,因此才不喜她,如今這憂慮隐隐約約落到實處了。
除去她外,沒有人出聲。
鐘越将公儀仇推去了回廊另一頭歇息的屋子,李順也跟着走了進來。他看了看這兩人一個比一個難看的臉,歎了口氣道:“郎君,我真是看不懂你了。”
他也不管什麼禮數不禮數,徑直在椅子上坐了:“當初知道韋貴妃好好誕下皇嗣後,我一直想您日後做什麼。我腦子笨,隻想到您可能要扶持皇嗣做帝師,把咱們頭頂上那些冤屈給洗盡了。”
“您當初讓我帶着那小丫頭到劍南去,我去了,以往日後會起到什麼大用處。”
李順苦笑一聲,“結果用處是起到了,我卻怎麼也猜不透您的用意——您好像就是在各個地方埋下火種,等到個合适的機會把它點着了,看所有人因為這火憂心,全然不管火燒盡後的灰。”
他說着猜不透,可出口的話卻字字誅心。
鐘越開口道:“李叔,您說這些做什麼?先生做事有先生的道理,我們照做便是。”
“行,那便不說别的,就說說那個小殿下。”李順緊緊盯着公儀仇,嘿嘿笑了一聲,“郎君,心疼狠了罷?我一個和她相處不多的人聽她哭成那樣都覺得心疼。”
鐘越繼續開口:“李叔……”
“小鐘年紀小不清楚,我這個老家夥可清楚的很。”李順打斷他,“郎君,你可就喜歡這樣的小娘子。”
一旁的鐘越聞言愣住了。
公儀仇終于冷冷開了口:“你胡說些什麼?我何時說過……”
後半句話在李順意味不明的注視中,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他想起來了。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是在陸冕某次過壽的時候。
因着奸佞的讒言與蕭泯出生時的異象惹來隆慶帝不滿,陸冕賦閑在家,壽宴都沒有大張旗鼓地辦,隻來了些許親眷與麾下兵将吃酒。
李順小時候在戲班子裡做過武生,抹了個花臉就跳出來扯着粗嗓子唱戲助興,而幾個喝高了的家夥在灌陸瑾的酒。
陸瑾年紀輕輕,卻讀書練武樣樣出挑,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少年天才,也因此性子頗為孤高,不太讨陸冕陸瓊手下兵将的喜歡。
因此陸瑾被灌酒,當爹的和做長姐的誰也沒攔,還笑嘻嘻地看着——總要想法子和大家夥融成一團的嘛。
陸瑾其實不勝酒力,但又拉不下臉面拒絕别人敬酒,更不能在老爹的壽宴上一走了之,于是硬着頭皮喝,不一會兒就醉了。
他醉了不撒酒瘋,卻有問必答。一堆人大感驚奇,從他洗澡要多久問到了今日穿了什麼顔色的亵褲,
而後陸瓊手底下一個小将紅着臉問:“郎君喜歡什麼樣的小娘子啊?”
陸瑾認真地想了片刻,鄭重開口道:“漂亮的。”
那小将的臉登時不紅了,翻了個白眼嘟哝:“和軍營裡其他男人一樣膚淺。”
陸瑾沒有聽到,看了一眼對面把腳踩在了椅子上豪邁喝酒的陸瓊,繼續慢吞吞道:“性子不用太要強,反正我會照顧好她,柔弱嬌氣一點也沒事……心腸要好,還要聽我的話。”
席間的女兵們齊齊噓聲,原本因一個“漂亮”起哄的男人們附和得也少了——他們大多喜歡潑辣利落一點的。
最上首的陸冕啧了一聲:“行了,我明日便去你舅舅家問問你那個又嬌氣又愛哭你說東她不敢往西的小表妹願不願意長大嫁給你。”
陸瑾皺起了眉:“不要,她長得不好看。”
“你眼瞎了啊陸瑾?”對面的陸瓊啐了他一口,“小妹都長得和觀音座前的玉女差不多了,你還嫌棄上了?”
還好今日舅舅一家不便前來,不然聽了他挑揀可要結仇了!
陸瑾辯駁:“可不是我喜歡的那種好看。”
“我明白了。”李順擠了擠眼睛,“小郎君喜歡美豔妖媚一點的。”
大家齊齊哄笑起來,陸瑾沒再說話,耳根卻慢慢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