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神色絲毫不變,隻問:“為什麼?”
阿葵豎起一根黏糊糊的手指,口中道:“第一,我不是乞丐。”她豎起第二根同樣黏糊糊的手指,指尖還粘着零星幾點兒棗泥酥皮,“第二,你沒有給我包子吃。”
她一邊的臉頰上粘着米粒兒,另一邊臉頰上,一抹油星兒閃閃發亮。她卻渾然不覺,隻是認真地豎着兩根手指,振振有詞。
少年笑了,不知是覺得她模樣滑稽可笑還是被她氣的。
慢慢的,一抹嘲諷自他唇角揚起,“你的手好髒,比乞丐的還要髒。”
女孩臉上的得意之色倏然消失,她飛快地把手藏到背後。
少年一字一句地說:“你的臉也髒,又髒又臭。”
她沒法藏起自己的臉,于是幹脆揚起下巴,怒視着少年。
少年收起笑容,目光掃過空空如也的食盒,又轉回到女孩臉上。“我給了你一整隻食盒。”他說。
“我不要這些。我說過,我要吃包子。”阿葵固執地說。
說話間,她始終看着少年的眼睛。少年有一雙極美的眼睛,眼瞳漆黑,如星子般明亮,她瞧着,不知怎的,心裡一點兒也不害怕。
少年也直視着她的眼睛。女孩生着一雙杏眼,看人的時候會微微睜大一點兒,圓圓的,亮亮的,像他弈棋時,捏在指尖的晶亮棋子兒。他素來愛執黑子,如此可先發制人。而此時,這個小小的、比乞丐還要髒的女孩兒,竟倔強地不肯向他低頭。
他靠在引枕上,一動不動,她也不肯眨眼。兩人就這麼不服輸似的對視了半晌。
十七站在一旁,全都看在心裡,他一向乖覺,此時卻進退維谷,不曉得該不該站出來,狠狠訓斥一通那小叫花子。
少年忽然道:“好,我便給你包子吃。十七,回府。”
馬車在雪原上疾馳,阿葵悄悄捉住車簾,朝外望去。經過那片紅梅盛開的殺人場時,她看到那處多了幾個人影,黑衣的武士們被下令留守在此,細查一回屍首。她的心突突跳了起來。
回望車廂,少年已然躺在了寬塌上,單手枕在腦後,眼望着車頂,也不知在想什麼。他的鶴羽大氅早已脫下來,挂在一旁的木架上,森森然好似兇猛的獸。
阿葵打了個寒噤。車身陡然向一側傾斜,她害怕得抓緊了身下的織錦軟墊。
少年拿餘光瞟了她一眼。
阿葵尋到機會,脫口問:“我們要爬雪坡了嗎?”
少年不答。
十七道:“爬坡?不對,是轉向。”
阿葵“唔”了一聲,心中奇怪,一雙手卻不敢松開軟墊,掀起車簾細瞧。
少年冷冷地道:“誰要你多嘴了?”
十七忙以手掩口,呆立裝死。
女孩默默垂下頭,盯住自己的腳尖。
“他不喜歡我。”她想,“他不同我說話,也不教别人同我說話。”
茫茫然間,她又記起了男人的話:“在天啟城,有價值的人就可以活。”
眼前這個少年,就是男人所說的,那種有價值的人嗎?
*
燮國立國百餘年,國都内世家林立。齊氏便是其中一族。
齊遠祖上出過不少顯貴權臣,後因帝位更替之事被牽連,家族勢力日漸式微,到齊遠祖父一代才得以振興,東山再起。因中途遭遇過滅頂之災,齊家雖名義上是世家,旁支卻不多,乃是世家大族中的新興勢力。
為避風頭,齊府選址在天啟城城郊,背靠蒼琅山,前據長玉河,占地頗廣。宅邸外圍,每隔十步便有一位黑衣武士持刀肅立,而宅邸内,來來往往的家奴們皆屏息凝神,步履匆匆,腳步卻似貓一般悄無聲息。
齊遠剛入府,便有幾個家奴圍上來,他丢下一句“帶她下去沐浴”便離開了。
阿葵被一個陌生的婦人領着,踩着微微發燙的石墁地走了一段路,又穿過幾道回廊,最後在一道木門前停住了。
木門上雕刻着花紋,不如她在外面瞧見的大門華麗。但一路行來,她見到了太多從未見識過的精巧玩意兒:房檐間的琉璃金瓦,廊下垂挂着的銅鈴,潺潺流水的假山,隔一刻冒出一朵水花的泉眼,還有近旁這隻單足而立的獸,張牙舞爪,栩栩如生,卻是由玉石雕刻而成,形态仿似北疆草原上的某種動物,她一時叫不出名字來,心裡滿是驚奇。
婦人推門而入,房内霧氣缭繞,教人什麼也看不清楚。
阿葵惶惑地問:“這是哪兒?”
“浴房。”婦人躬身回道,“請寬衣吧。”說着便走上前,擡手去解阿葵的衣帶。
阿葵躲開她的手,一手攥緊衣領,慢慢往後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