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林子霖裝得太好,還是他也曾想為阿姐而歇了謀反心思?
“……罷了。”
許雲朝聽到這句歎息後茫然回神,意識仍有些許朦胧。她撞入季瑞霄的視線,與那一雙靜如古井的眸子對視。
季瑞霄與其對視片刻,起身,“事已至此,說再多也是無用。”
“你我無甚交際,自無冤無仇。哪怕許驚雪再對不起甯王府,我向你這個無關之人撒了兩日的火氣,也該夠了。”
“許家四代為北梁出生入死,開疆擴土,我本念着你将上路,想給你送些東西來,叫你走前好受些,并非是來激你的。”
“可你先前不肯理我,我沒法,隻得激你一激。”
“讓你走前還難受一番,是我的過錯。”
許雲朝不明所以,更不懂他怎的突然向自己緻歉。
季瑞霄從袖中取出個小瓷瓶遞給許雲朝,“許家明日午時問斬,你巳時服了它便可。這藥一個時辰後可麻痹神經,落刀時不疼。”
許雲朝接過瓷瓶,聽後一笑,“都是将死之人了,疼不疼也就一會兒的事,何必多此一舉。”
“是許将軍讓我交與你的。”
此一句叫許雲朝噤了聲,她嗫嚅着唇瓣,似是想問些什麼。
季瑞霄耐心等着。
然最終許雲朝沒問出口,隻是收好瓷瓶,沖他淺淡一笑。
不論将軍府與甯王府有多大冤仇,不論季瑞霄先前如何朝她撒火,可現下他将她父親要給她的東西帶來了,那許雲朝怎麼也得道聲謝。
一碼歸一碼,她阿姐如是教她。
“早些休息罷。”
季瑞霄走前這般說到,似是歎息,似是哀悼。
許雲朝應了聲。
外邊的天已然全黑了,本就照不到幾分光亮的牢獄更是漆黑不見五指,一片鬼魅。
許雲朝将臉埋進臂彎,指尖摩挲着瓷瓶瓶身,閉着眼,卻清醒一晚。
直至清晨光線透過那窄小的窗戶落到她身上時,她才隐約有了些困意。
她悄悄開了瓷瓶,倒出瓶裡的藥丸,兀自咽下。
季瑞霄叮囑巳時服藥,可她等不了那麼久。
她知這藥是什麼。
此乃許家秘方,服藥後可使人逐漸恍惚,先麻痹神經,對疼痛無感,再到失五識,屏蔽外界,最後死亡。
若是巳時服用,那到午時,許雲朝雖對疼痛無感,卻仍留有意識,看得清、聽得見、摸得着。
她不願看見族人痛苦而亡的一幕,不願聽見那嗚嗚咽咽的哭聲,更不願觸到那溫熱的血迹——這會讓她更為痛苦,此痛遠遠高于斷頭。
可她也不能太早服用,否則還未到時辰她先死亡,定會引起騷亂。萬一再牽扯到甯王府……
她更不願拉無辜之人下水。
服藥後,許雲朝便将瓷瓶塞進一旁的草垛裡,阖眼休憩。
又不知過了幾時,獄卒進來提她。
她渾噩起身,跟着動作。
一夜未眠的倦意合着藥效一股腦湧上來,四散遊走在血液中,許雲朝覺得意識在漸漸剝離,不知是藥物作用還是怎的,她閉上了眼。
天地寂靜無聲,外頭的嘈雜一絲一縷散去,吵擾不到她半分。
許雲朝感覺自己似是睡了過去,可她又着實清醒,能知道自己正在睡覺。
她又覺頭暈目眩,哪哪都不舒服。
待她睜眼時,周遭的場景已然換了一通。她粗略掃視,才驚覺自己已到了目的地。
百姓在外繞了裡三圈外三圈,烏泱泱一片人,均被官兵攔在界外。人人神色複雜,惋惜之意溢于言表。
許雲朝緩了片刻,才堪堪壓住藥效清醒回神。
她靜待時間流逝。
“爹!娘!”
呼喊聲開始響起,遏制不住的嗚咽與嚎啕自他人口中發出,許雲朝聽得越發模糊,卻仍聽清了一點。
這藥她還是吃晚了。
許雲朝想着,否則這會兒她定是聽不見他們的哭喊,也不會惹得自己這般難受。
她阖上眼,等着自己的判決。
似是知曉将死,她的意識也活絡起來,将她一生事迹盡數擺出,迅速切換卻又叫她看得清晰。
許雲朝的意識最終留在在那場陰差陽錯的所謂喜事上。
不該是她阿姐去。
她兀自心道。
如果再來一次,她絕不會讓阿姐去。
劊子手再次噴酒灑刀身,高台上的血迹被草草清掃些許,好讓新一股血液流淌。
砍刀落下的前一瞬,許雲朝忽而睜眼,強撐着藥效徹底發作完的最後一絲意識,精準望向人群中的某一處,不偏不倚對上了一個人的視線。
她甚是甯靜,對方亦然。
許雲朝莞爾一笑。
*
景和十年九月廿三,許家牽涉謀反,于午時三刻滿門抄斬于市。
許家上下六十二口人的汩汩鮮血洗刷了整個朝堂,權勢更疊變換,新人替舊人,舊人或升或亡。
甯王之位由其僅剩嫡子季瑞霄繼承,接替其父協助聖上處理政務,依然手無實權。
星辰變換,日升月暮,幾場秋雨落下,冬天便悄然而至。
這一年的冬日較往年格外冷。本就接連受打擊而一病不起的前甯王妃即現甯王之母,病情再度惡化,加之心情低落,終究沒熬過這個冬天,抑郁而終。
本是地位崇高極受器重的甯王府,一朝落得人走茶涼。曾經的光輝不複存在,隻剩得白绫鋪天,與僅存之人的嗚咽。
季瑞霄也壞了身子,原就羸弱的身體更扛不住病痛折磨,日漸消瘦。
一年後的九月,季瑞霄忽而起興般進了将軍府,繞着早已衰敗封閉的宅邸走了三圈,而後踏進了一間卧房。
他靜坐良久,無人知他在想些什麼。
三日後,虛弱至極的人兒病故于床前,聖上親自為其舉辦喪禮,舉國同悲。
景和十一年九月廿六,甯王季瑞霄故去,自此甯王府嫡親不剩一人,府中人全員散盡。
秋風掀起刺目白绫,徑直吹入空蕩庭中,兜了兩圈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