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奚珊歎一句服了你了,好心給他搭了一層台階:“你修不修模型?”
“……”
駱航癟嘴,還在猶豫。
許奚珊沒再理睬他,繼續研究桌面上的一堆零件。
過了幾秒,駱航湊過來,肩膀擠着她,甕聲甕氣:“這個,怎麼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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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灼灼,藏在樹杈間的蟬不停嘶吼。
地上的潮濕氣蒸發的一幹二淨。
放眼望去,院中沒有一點下過暴雨的痕迹。
樹蔭下仍舊熱鬧着。
牌甩到桌面上,“啪”得響,人群中頓時爆發出一陣熱烈的笑聲,赢牌的人喜上眉梢,樂滋滋的和其他人複盤。
梁韻曬得睜不開眼睛,擡手遮擋日光,餘光不經意的往那邊一瞄,發現赢家竟然是周叔叔,那個男孩的爸爸。
裡三圈外三圈圍着那些的人肯定在背後議論過他家的事情,可他們都心照不宣的裝作無事發生,坐在同一張桌前打牌,有說有笑,一派和氣。
她想,大人們真是虛僞又奇怪,臉皮撕破了也能粘回去。
超市内開着空調,一開門,清涼的風迎面而來。
這回坐在櫃台前的不是背着孩子的程阿姨,而是一張白淨秀氣的稚嫩面孔。
和梁韻對視的一刹那,男孩攥着鉛筆的手指一緊,貝齒咬着玫色的下唇,羽扇一般的睫毛掀起,眼珠水潤晶亮,像在水裡泡過的葡萄,炯炯有神。
意料之外的偶遇讓男孩很開心,梁韻反倒心無波瀾,視線平滑地掠過他,徑直走向零食架,拿了一盒雜牌水果味硬糖。
這一款糖最近賣的很好,深受孩子們的喜歡。
鐵盒蓋子上塗着花紋,糖果用琉璃紙包裹,可以在燈下折射出五顔六色的光,每隻鐵盒中都有一張迪士尼公主的卡片,抽到哪個公主全靠運氣。
梁韻猶豫了下,又從一旁的架子上拿了一瓶娃哈哈。
兩樣東西,一共五元。
梁韻給的錢正好,不需要找零。
男孩拉抽屜的動作一頓,飛速瞄她一眼,小心翼翼,帶着幾分試探,想和她搭話,又怕被罵。
梁韻踮着腳,收起那盒糖,餘光瞥見桌面上攤開的圖畫本,上面沒有畫,密密麻麻的是一些奇形怪狀的符号和數字。
她不懂,難免好奇,目光滞留一兩秒。
男孩不想讓她看見這個,匆忙捂住本子,手背上有一道狹長的紅痕,落在雪白的肌膚上,格外吸睛。應該是和駱航争執的時候,被他撓了。
梁韻舔舔唇,用牙咬開鐵盒外面的熱縮膜,打開蓋子,挑了一顆蘋果味的糖放在娃哈哈旁邊:“給你的。”
簡單的三個字,勝似破冰的鑿子。
男孩迅速抓住那顆糖,生怕她反悔收回去,眸裡盛着雀躍,沖她露出一抹僵硬又生澀的笑。
兩人的距離很近。
她站着,需要仰起臉。
他坐着,椅子很高,雙腳踩不住橫梁,在半空垂着,褲腿往上卷起一截,露出一雙沾滿泥土的髒兮兮的老款運動鞋。
他難為情地縮着脖子,表情局促。
梁韻沒察覺,目光聚焦在他臉上,不動了。
仔仔細細的一瞧,她才發現原來他這麼漂亮,比她在幼兒園和小區裡見過的任何一個男孩都精緻。
雙眼皮褶皺狹窄,眼尾揚起一抹并不明顯的弧度,鼻尖圓潤,唇瓣飽滿,一側的面頰上有一隻淺淺的凹陷,讓人忍不住想戳一戳。
他長得太乖,又不怎麼講話,和那群整天上蹿下跳的男孩相比,活脫脫是個受氣包。
梁韻忽然有些懊悔,中午不該吼他站到暴雨裡,這樣的她和恃強淩弱的駱航有什麼區别。
空調的冷風直沖着櫃台吹,男孩在她的打量中硬生生逼出了一層薄汗。
冷熱交加,脆弱的身闆瑟瑟發顫。
他雙手交疊在腿上小幅度攪動,緊張不安,又隐隐期待,想和她交朋友的小心思不加掩飾,坦蕩蕩地寫在臉上。
明明是一晃而過的對視,無形中被拉扯的十分漫長。
男孩攥着那塊硬糖,硌的掌心生疼,額角分泌出細密的汗珠,做了幾次深呼吸,雙唇仍舊被黏住,發不出一個音節。
印象裡,他經常生病,不是在醫院就是在去醫院的路上,手背、額頭被針紮的青紫一片,出租屋裡滿是苦藥味。
媽媽怕他死掉,幼兒園上了沒兩個月就不讓他去了,他接觸不了同齡人,每天和媽媽待在一起,學着撥算盤、認字。
媽媽去世之後,爸爸和程阿姨也不管他,沒人教他在這種情況下該怎麼開場,更何況中午他剛被她惡狠狠地訓了一頓,現在還心有餘悸,磨磨蹭蹭的,生生錯過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梁韻撩開簾子,即将踏出店門的時候,他急切地撐着桌沿,本能的試圖跳下椅子追上去。
忽然,梁韻停下腳步,神情不自然地開口:“哎。”
他頓住,眨眨眼,有些茫然。
梁韻一揚下巴,宛如一隻翹着尾巴的貓兒,姿态高傲:“放心好了,以後你想在哪兒玩就在哪兒玩,駱航不會再欺負你了。”
說完,她心裡的愧疚也得到纾解,如釋重負般,頭也不回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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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孩子忙碌一下午,勉強把模型拼出個樣子。
隔天,駱航去找男孩道歉,一向嚣張跋扈的人,雙手捧上模型,脆生生地吐出“對不起”三個字,沒一點不情願。
他的那些小跟班們目瞪口呆,連許奚珊也感覺意外。
梁韻小大人似地抱着胳膊,面色平淡,目光悠悠落在男孩身上。
他今天穿得很幹淨,從頭到腳不見一絲塵土,比在太陽照射下閃着碎光的露水還耀眼。
許奚珊眼睛一亮,和她咬耳語,語氣驚奇,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韻韻,他長得可真好看。”
梁韻又瞄了一眼,敷衍地應:“……嗯。”
男孩低頭瞅着那隻塗滿502膠的破舊模型,有些嫌棄地皺起眉。
駱航巴拉巴拉地解釋,他一句沒聽進去,餘光偷偷瞥梁韻,她沒往這兒瞧,正在和身邊的女孩說悄悄話。
一刹那,濃濃的失落感席卷,他低垂的睫毛抖了幾下,貼着褲縫的手指微蜷,緊緊咬着下唇,不吭聲,擺明了不願意接受駱航的道歉。
駱航舉得胳膊泛酸,粗魯的把模型塞進他懷裡,嬉皮笑臉:“行了,這事兒就算過去了哈,你别跟家長告狀。”
他把胳膊往跟班肩膀上一搭,一身輕松地打球去了。
這個小到不能再小的插曲根本沒人放在心裡。
暑假接近尾聲,夏天逝去,秋天來的悄無聲息。
每一天都是萬裡晴空,熱浪滾滾,男孩們在空地上打球,跑出一身熱汗,女孩們找了個涼快的地方跳繩。
院子裡歡聲笑語不斷,始終熱熱鬧鬧的。
暑假的最後一周,駱航的爸爸接他去臨市玩,他走之前把沒舍得吃的零食和珍藏的奧特曼碟片交給梁韻保管,梁韻冷着一張臉,往櫃子裡一塞了事。
駱航也不介意,指着腳上穿得一雙的嶄新球鞋,向梁韻炫耀,說這是爸爸給他的賠禮,模樣神氣的不得了。
梁韻嗤之以鼻。
他一走,許奚珊也跟着爸媽回鄉下避暑了。
其他同齡的孩子們被父母勒令收心,在家溫習課業,為即将到來的小學生涯做準備。
院子裡立刻變得清淨不少。
梁韻起了個大早幫奶奶收拾衛生,剛坐下準備看會書,門鈴就響了,有幾個老人來做客。
她受不了吵,拿着書溜到樓下亭子裡躲清靜。
注音版公主童話書才翻開第一頁,有人靠近,在她手邊放了一瓶娃哈哈。
梁韻順勢擡眸,不設防地撞入那雙澄澈的眸子。
卷着燥熱的微風拂過,樹葉飒飒,夾雜着男孩生澀的語調:“你上次,忘拿了。”
他出現的太突然,梁韻反應幾秒,徐徐道:“……噢。”
她那回是故意的,無緣無故吼了他,一瓶奶、一顆糖、一個不讓他再被駱航欺負的承諾,算作她的賠禮。不知道是她表現的太含蓄,還是他太木讷,沒領會到其中的意思。
梁韻也沒解釋,推遠奶瓶,很直白地問:“你有事?”
“……”男孩一僵,雙手揪着衣擺,筆挺地立在原地,一張臉漲得通紅,嘴唇哆嗦幾下,沒了下文。
奇奇怪怪的。梁韻抱着書,打算躲開他,換個地方看。
甫一起身,他冷不防吭聲:“現在沒人。”
梁韻腳步沒停,越過他,下了台階。
沒走兩步,她又回了頭,冷清清地睇着他,一副耐心全無的樣子:“所以?”
男孩咽了口唾沫,垂在身側的手緊攥成拳,仿佛使出吃奶的勁才克服了這個和人交流的天大難題。
迎着她的注目,他沉浸在莫大的喜悅中,嘴角抽動一下,向上揚起弧度:“沒其他人在的時候,我們可以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