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憶低下頭,咕哝:“我口渴。”
程莉抽了幾張面巾紙,摁在他臉上,使勁兒搓了幾把,裝沒看見已經擦幹淨的淚水,直到他嬌嫩的肌膚上紅一道白一道才停手。
她把紙團丢進垃圾桶,暢快地舒氣:“自己拿杯子去接。”
“……”
翌日,周知憶被隔壁房間裡寶寶的哭鬧聲吵醒,擁着被子在床上呆坐了會兒,醒醒神,穿上衣服出來吃飯。
早起出去擺早點攤的周明達中途回來取東西,經過餐桌時,他聞到一股異味,湊近嗅了嗅,略帶嫌棄的跟程莉耳語:“待會不着急去店裡,給他洗洗澡,一股汗味。”
他自認為聲音很小,周知憶卻聽得一清二楚,耳朵“唰”得紅了,無地自容地埋下頭,扒拉碗裡沒滋沒味的白米粥。
吃完飯,程莉把小兒子放在嬰兒床上,打開音樂玩具分散他的注意力,冷着腔調叫周知憶來洗澡。
他抱着新衣服,乖乖地說:“程阿姨,我可以自己洗。”
程莉質疑:“你會?”
“……”
不會,但他可以努力學。
媽媽說他學什麼都快,洗澡應該也沒那麼難。學會了,以後就不用求助程莉,随時可以香噴噴的去見梁韻。
周知憶舔舔唇,仰起一張潔白的小臉,露出讨好地笑:“我會。”
程莉往浴缸裡放滿溫水,真就沒管他。
周知憶笨拙地搓了個澡。
他在裡面耽誤的時間太久,程莉過來查看情況,見他正在拿着毛巾往頭上蓋,順勢接過來,動作并不輕柔的給他擦拭,說:“店裡忙,大人顧不上你,你在家好好學習,别到處亂跑,中午讓你爸回來給你做飯。”
周知憶點點頭:“好。”
一邊的架子上擺滿了瓶瓶罐罐,大部分是程莉和小兒子用的,周明達從前做大老闆時留下的習慣沒變,骨子裡也是個講究精緻的男人,所以,一瓶廉價的瓷瓶寶寶霜放在一堆大牌護膚品中間,顯得格外突兀。
程莉挑出來,擰開掉漆的蓋子,毫不心疼的用手指挖了一托,手法粗糙的在他臉上推開。
周知憶吃痛,心裡的惡意一股一股地翻湧。
他記起媽媽之前教的,如果被人欺負,必須還手,打到對方不敢再輕視他為止。
但如果碰上一個身高、體重都強過他的人,及時服軟認輸也非常重要。
臨了,程莉瞧着面前這張漂亮精緻的小臉蛋,透過他仿佛又看到他媽的影子,叫她氣不打一處來,咬着後牙,狠狠捏了一把他的腮肉洩憤。
周知憶發出低低地叫,眼眶紅了一圈,長睫遮住眸底的暗流,沒讓程莉發覺異樣。
她似乎很滿意他這副軟弱的樣兒,一想起昨晚周明達罵他是個被養廢的軟骨頭,就一陣竊喜。
收拾完他的個人衛生,程莉抱着小兒子去了超市。
周知憶被獨自留在家裡。
他有單獨的卧室,除了單人床,有一張偌大的儲物櫃,櫃子不高,擺了一把椅子,就成了他的學習桌,桌上甚至連一盞台燈也沒有。
簡陋的要命。
讓他單獨睡是程莉的主意,美名其曰鍛煉孩子的獨立性,周明達竟然也同意了。他們明知道他怕黑、怕待在封閉空間裡,還是這麼做了。
周知憶拿出那隻破損的模型,還有一把掉漆的舊算盤,又開始想念媽媽,眼眶逐漸泛紅。
在他的印象裡,江雅是最溫柔的媽媽,會給他講故事、唱兒歌、做香噴噴的飯菜,除了太擔心他會死掉,固執的把他留在身邊之外,根本看不出她有心理問題。
事實上,江雅的精神狀況其實一直沒有好過,周知憶總見她吃藥,比一日三餐還準時。
前幾年,珠算班在小縣城風靡一時。
江雅聽說能鍛煉孩子的心算能力和注意力,便趁打折的時候給他也報了個名。
周知憶去學了沒半個月,帶班老師打電話來,誇他有天賦,極力勸說江雅帶他去參加比賽,拿了獎狀,對未來的升學也有幫助。
江雅心動不已,一有時間就帶他去比賽鍛煉。
這幾年,江雅把賺的工資全花在他身上了,買不起藥,她幹脆就不吃了。
後果就是食欲不振,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大把大把脫發,整天以淚洗面。
周知憶那會隐約察覺到什麼,寸步不離地守着媽媽,可有些事,别說一個孩子,就連神仙來了也改變不了。
離開那間出租屋的時候,周知憶隻帶上了這兩樣東西。他是真的很喜歡珠算,當他沉下心,投入進數字的世界,所有煩惱都不值一提。
到這個家之後,别說重返珠算班,他馬上讀小學了,連一套正兒八經的文具都沒有。
周知憶拿出一本嶄新的小演草,削尖鉛筆,在棕色封面上一筆一劃地寫下自個兒的名字,珍惜到連翻頁都小心翼翼地折出一道整齊的痕。
他攥着鉛筆,遲遲沒動,眼前又浮現出梁韻的樣子。
這個女孩是他見過最獨特的人,下巴尖微微揚起,眼中亮着一團不滅的火焰,帶着一股盛氣淩人的傲。
比起孔雀,周知憶覺得她更像一隻刺猬,看起來不容易親近,一不留神還可能被她身上的刺傷到,但在她不容易親近的外表之下,長了一顆軟心髒。
周知憶從來是個記吃不記打的性格。
梁韻叱他一千遍一萬遍,他也隻會記得那個給他送零食和作業本,在他被欺負的時候維護他,幫他擦掉臉上灰塵的女孩。
媽媽告訴過他,人與人之間的來往是相互的,她送了他東西,他必須要回贈,如果隻是一個人單方面的付出,這段關系早晚會斷掉。
周知憶不想和梁韻斷掉。
在他的世界裡,大人是虛僞的,小朋友們是充滿惡意的,梁韻雖然性格别扭,有時候還有點兇,但她對他是真心實意的,所以,他很珍惜這個“費盡心思”才交到的朋友。
周知憶沒心思再玩算盤了,繞着房間轉了幾圈,發現自己實在沒什麼能送的出手的東西,摸遍口袋,就隻有一包沒開封的糖。
可梁韻根本不缺糖吃。
周知憶攥着塑料袋,很是失落。
門鈴忽然響起,尖銳的聲響劃破屋裡的寂靜。
周知憶以為是程莉折返,趕緊跳下床,跑去開門。
他隻開了一條縫隙,扒着門框往外瞧,樓道裡光線昏暗,根本沒人。
他疑惑地探出頭,緊接着,耳邊乍然響起一道稚嫩的女音:“我下樓拿牛奶,看見傳達室裡有你家的信,一塊兒拿上來了……”
梁韻站在上樓的拐角處,樓道的窗戶沒關,一縷日光透過紗窗灑到她身上,添上一層耀眼的金邊。
她咬着吸管,另一條藕臂伸長,指尖夾着已經折角的信封,含糊不清地說:“你家信箱滿了,信掉在地上,被王大爺撿到了。”
周知憶的視線往下落,停在她圓潤飽滿的指尖,還沒從意外狀況中回過神。
……這是,梁韻第一次敲響他家的門。
雖然隻是為了送幾封信。
他咽了口唾沫,小聲說:“謝謝。”
然後把信接過來,放在門邊的鞋櫃上。
梁韻目的達成,正打算走,忽然聽見他沒頭沒腦地問:“你吃早飯了嗎?”
她手扶着欄杆,回頭看他:“吃了。”
“……”
周知憶一下詞窮,無措地摸了摸鬓邊的短茬,絞盡腦汁試圖延長和她說話的時間,可惜大腦空空。
他除了問她吃沒吃飯,好像就沒别的共同話題了。
梁韻一雙漆黑又亮的眼睛靜靜地注視着他,兩三秒之後,她率先開口:“你想出門嗎?”
“嗯?”周知憶思緒沒跟上,一條腿已經條件反射般邁出門檻。
梁韻補充:“駱航和許奚珊也在,我們約好了一起去買上學要用的文具。”
周知憶一聽還有别人在,又“嗖”得縮回了那條腿,掌心不安的在褲縫上摩挲,眼神飄忽不定,有些窘迫:“我,我不去了。”
“……”
梁韻穿着肥大的短袖,碎花短褲被遮住,露出挂着流蘇的一圈兒褲邊,一雙細長又筆直的腿格外吸睛。
她一步步往下走,停在下一層的拐角處,不動了。
周知憶視線尾随。
梁韻手裡捧着奶盒,一嘬腮,吸管内發出咕噜咕噜的響聲,牛奶盒子立即癟下去。
她确認喝幹淨了,擡手丢入垃圾桶裡,看起來無甚所謂:“喔,不來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