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掉是不可能的,挨揍也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她不會欺負人,因為她有一顆軟心髒,隻是嘴上不饒人。
周知憶眨巴眨巴眼睛,湮滅的光一點點複明,小小聲:“謝謝。”
但這些零食和作業本,都送給他,會不會太貴重了?他之前送給她的東西,她可一樣都沒收。
周知憶很過意不去,童音黏黏糊糊:“我、我也送你……”
“不用。”
梁韻一擰眉,果斷拒絕。
她才不會餓肚子,更不會沒作業本用。
還有,他是不是腦子不聰明?
一送一還,他還是什麼都沒有,那她幫他的意義在哪裡?
……傻乎乎的,怪不得整天被人欺負。
梁韻擡眼看向立在面前的“小傻瓜”,而他也正巧看過來,四目相對時,仿佛有一股微風吹過,火苗随之搖曳。
吐槽的話蓦地卡在嗓子眼,她默默閉緊嘴巴,心尖又滑過一絲電流。
她本來以為是那天下雨模糊了視線,可後來許奚珊也說他長得漂亮。
梁韻不得不承認,他确實如此,是花苞沒有綻放,僅靠着大緻輪廓就引人注目的精緻。
梁韻視線停留的過久,又十分專注。
周知憶以為自己臉上有什麼髒東西,尴尬地攥着袖子擦了擦,結果不小心蹭上幾道灰。
“你好髒。”
梁韻啧了聲,掏出面巾紙遞過去。
周知憶更局促了,哆嗦了幾下才抽出紙,可這兒沒有鏡子,他根本不知道哪裡髒了。
梁韻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像是自個兒演了一出默劇,無奈地歎氣:“我幫你。”
“……”
周知憶猶豫了幾秒,把攥的皺巴巴的紙巾放在她手心,眼睜睜瞧着她一步步走近,緊張到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屏住呼吸,心跳如雷。
兩人的個頭差不多,梁韻還比他高出一點,站在一起,誰也不用遷就誰。
湊近的那一刹那,梁韻聞到他身上有股似有若無的洗衣液香味,心想,剛才果然是她誤會了,他香噴噴的,穿着打扮幹淨整潔,手心幹燥柔軟,确實和其他男孩不一樣。
梁韻捏着紙,小力地蹭掉他面頰上沾的灰塵。
羽毛一樣輕柔的觸感拂過,周知憶癢的不行,又不敢躲,睫毛低垂,輕微地抖,活脫脫是個受驚的小動物。
他這樣,反倒給了她一個可以無所顧忌打量他的機會。
梁韻手上的動作更慢了,幾道一掃而落的灰塵,硬是擦了五六秒,表情比看到許奚珊那一套昂貴又難得的芭比娃娃還驚訝。
怎麼會有人,長得這麼精緻呢?
皮膚光滑Q彈,跟一整塊水豆腐似的,面龐細小的絨毛隐約可見。
最漂亮的是一雙眼睛,狹長的弧度和周叔叔有幾分相似,但少了精明,怯生生、霧蒙蒙的,充斥着郁氣。
梁韻頓了頓,不太自然地扭過臉去,躲開他的視線,把紙揉成團,塞進兜裡:“好了。”
她攥着拳,抵到唇邊,裝模作樣地咳嗽一聲:“那些,你拿着就行。”
這回沒再威脅他了,語氣意外的溫柔很多。
周知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似乎在梁韻的耳根出瞥見一抹可疑的绯紅,沒來及深想,思緒很快被她的話拽過去:“還有——”
梁韻背着手,腳尖點地,望天望地,極其不自然地哼唧:“零食吃沒了記得跟我講……你,别再餓肚子了,會長不高的。”
她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一個字落地的同時,耳根後面的紅暈蔓延到面頰,更加明顯了。
這和她平時對一切不屑一顧的樣子完全不同,周知憶覺得新奇,瞄了一眼,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學她也背着手,低頭看着地上交疊延長的兩道影子,心髒仿佛被小動物的爪子輕輕柔柔地撓了一下。
不疼。
酥酥麻麻的,有點癢。
他嘴角噙笑,乖乖點頭:“好。”
“别騙人,”梁韻一揚眉,又變回平時冷傲的樣子,“如果你敢扔了,被我發現,就再也不給你送了。”
周知憶堅定地點點頭,抱着兩本小演草,像是對待什麼絕世珍寶,再三保證:“不扔,絕對不扔。”
梁韻抿嘴,壓抑住雀躍的情緒,從鼻子裡擠出一聲哼:“嗯。”
-
這天晚上,周知憶因為偷溜出去,大半天找不見人,被周明達罵了個狗血淋頭。
他最近有很多不如意的事兒,正愁沉重的壓力無處可發,恰巧,周知憶撞了上來,周明達借題發揮,罵完了,發洩完了,還不解氣,扭着他的胳膊,把他丢進房間。
門即将關上的時候,周知憶透過狹窄的縫隙瞧見程莉。她抱着小兒子,勸周明達不要對小孩子太苛刻。
語氣之溫柔,言辭之懇切,和世俗眼中的慈母如出一撤。可周知憶卻注意到程莉眼尾擠出的幾條細長褶皺,這是她心情極其愉悅的證明——
她不喜歡他。
同樣的,周知憶也不喜歡她。
從來這兒的第一天起,周知憶就看懂了家裡的局勢。
周明達對他媽媽沒有愧疚,反而覺得又很多很多虧欠程莉的地方,一旦夫妻倆因為他有分歧,周明達最後都會向程莉妥協。
三番兩次之後,周知憶明白爸爸靠不住,所以他裝得很乖,不惹程莉發火,也從不和小弟弟争搶什麼,努力讨周明達的歡心,态度甚至有些卑微。
周明達大部分時候是疼他的,給他買衣服、做香噴噴的飯菜、帶他外出散心,隻是偶爾,譬如今天,周明達會變得比程莉更恐怖。
周知憶起先不肯服軟,眼底藏着暴戾因子,背脊微拱,像極了叢林裡遇見危險時進入警備狀态,随時發起反抗的小獸。
這一副表情成功挑戰到了周明達作為一個成年人、一個父親的威嚴,他雙目猩紅,咬着後槽牙,使了勁兒,把周知憶往房間裡拽。
察覺到周明達是動真格要關他,周知憶忽然慌了,一隻手扒着門框,慘兮兮地求饒:“爸爸,你别關我,我害怕……”
周明達眉尖擰成一團疙瘩,毫不留情地推了他一把,關了門,粗沉地嗓音隔着木闆傳來:“哭也沒用,你待在房間裡好好反省自己的錯!”
燈的開關在牆上,安裝的位置太高,周知憶夠不到。
黑暗一點點蠶食他的精神,他抱着肩膀,瑟瑟索索地躲在牆角,仰頭望着空蕩蕩的房梁,瞪得滾圓的眼睛裡盛滿恐慌,肚子應激性地抽搐,仿佛有隻怪獸寄生在他身體裡不斷嘶吼。
周知憶腦袋非常聰明,學什麼都能飛快掌握,可在人情世故上,他根本就是一張白紙。
他翻來覆去地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其他小孩都可以交朋友,也可以在外面自由自在地玩耍,為什麼隻有他不行?為什麼隻有他要被關禁閉?
周知憶沒精力思考這麼多。
在黑暗的封閉空間内待得太久,他的狀态差到極點,冷汗遍布背脊,衣料黏糊糊地粘在身上,晚風透過半開的窗戶吹進來,激得他不住的哆嗦。
他抱着膝蓋,頭埋進臂彎,不敢擡起來,仿佛上面吊着什麼可怕的東西。
待了幾分鐘,周知憶又餓又渴,餓到頭皮發麻,喉嚨火燒火燎的疼,還總是聞到一股刺鼻的惡臭。
他實在受不了了,伏低身體,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掌心在門上胡亂拍打,帶着哭腔認錯:“爸爸,我害怕……”
“……”
客廳裡傳開夫妻倆低切的交談聲。
程莉又在假惺惺地勸他,不要跟孩子置氣。
冷靜了這段時間,周明達氣已經消了,卻拉不下臉去主動給周知憶開門,幹脆把這個爛攤子丢給程莉,自個兒拿上鑰匙下樓溜達散心去了。
他一走,程莉故意晾了周知憶一會,先哄寶寶睡了,又去倒了杯水喝,最後,卡着時間給他開門。
周知憶蹲在門後的角落裡,滿臉淚痕,眼珠被泡的水汪汪,面色慘白,出了渾身的虛汗,發絲黏在額前,狼狽不堪。
見到他這副模樣,程莉莫名有些心虛,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過,她再次恢複不怎麼待見他的神情,走進屋,給他拿換洗的幹淨衣服。
周知憶出了不少汗,衣服難穿,程莉猛地一拽,他這小身闆沒抗住這道強勁的力氣,踉跄一步,差點撞到她懷裡。
他趕緊扶着床沿站穩,胃燒得難受,渾身黏糊糊、濕哒哒的。
弱弱地請求:“程阿姨,我想洗澡。”
程莉兇惡地瞪回去,不耐煩極了:“這麼晚了,家裡又沒燒熱水,你忍一忍,明天再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