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在狂風驟雨中飄搖,投在地上的殘影像極了簇擁在一塊兒張牙舞爪的怪物。
牆上的表打出一聲悶響。
已經過八點半了,岑秀麗還沒回來。
家裡沒有電話,梁韻聯系不上奶奶,隻能餓着肚子,幹等着。
從敞開的卧室門望出去,客廳一片漆黑。
雷電時不時閃過一陣白光,伴随着噼裡啪啦的雨點聲,将空無一人的客廳襯得更加寂靜可怕。
梁韻壯起膽,出去把燈全打開了,屋子頓時亮堂起來。她又打開電視,找到卡通頻道,提升音量。
做完這一切,梁韻才有了安全感。
她盤腿坐在沙發上,拆開鐵盒上歪歪扭扭的蝴蝶結,裡面放的是她常吃的那一款糖,最底下壓着一張迪士尼公主的鐳射卡,是極難得的隐藏款。
梁韻眼睛一下亮了,舉着卡片在光下看了很久,思緒像在暴風雨中飄搖的小船,一會想起許奚珊那條價格昂貴的公主裙,一會想起駱航送的那套文具禮盒,最後不可避免地想到周知憶。
應激反應似的,梁韻心口又悶又漲又疼,她拆了一盒牛奶,咕嘟咕嘟一口悶完,還是沒把這股勁壓下去。
梁韻認命地坐在沙發上,沉沉歎氣,開始自省,她今天是不是過分了。
她和駱航也經常吵架,事後根本沒人往心裡去。
可周知憶和駱航不同。
他似乎有一顆玻璃制成的心髒,随便一個人的随便一個眼神就足以讓他退避三舍。
退讓就算了,他還笨笨的,總接受不到她的訊号。
她早說了不用回禮。
他這小身闆,風一吹就倒下了,不趕緊往自個兒的嘴裡喂點好吃的,有什麼東西老惦記着塞給她。
她看起來像是缺糖吃的人麼。
門鈴冷不丁響起,劃破室内悄然流動的空氣。
梁韻驟然回神,手忙腳亂的把糖裝入盒子,回卧室往枕頭下面胡亂一塞,邊往玄關跑,邊高聲應:“來了來了——”
門有些沉,頂着巨大的風,她費力地推開一條縫隙。
外面的人順勢彎腰:“韻韻。”
梁韻面對忽然出現的梁正誠,怔怔地反應了兩三秒,整個人猛地往前一撲,撞入他帶着雨水鐵鏽味的潮濕懷抱,雀躍地叫:“爸爸!”
這一嗓子,直接吼亮了這層樓的聲控燈。
趙淑蘭面帶笑意,站在後面,她懷裡橫着抱了一床褥子,梁韻個子矮,看不見裡面包裹着什麼,也沒深想,甜甜地叫:“媽媽。”
趙淑蘭嗯聲:“怎麼就你一個人在家?”
梁韻往後退了兩步,把門大敞開:“奶奶去大伯家看小弟弟了。”
趙淑蘭的表情有一刹那的扭曲,隻一秒鐘,立馬恢複正常,狀似漫不經心地問:“每天都去?”
梁韻:“嗯。”
話音一落,梁正誠立馬去推行李箱,岔開話:“外面冷,别讓孩子着涼了,先進來。”
玄關處沒放他們的拖鞋,梁韻吧嗒吧嗒地跑去陽台拿。
回來的時候,梁正誠已經把行李都搬進來了,小心翼翼地接過趙淑蘭懷裡包成團的被褥。
兩人交接的時候,被褥裡忽然發出一聲短促地哭鬧。
趙淑蘭趕緊接回來,晃着身體,小力地輕拍寶寶的背脊,嘴中哼着歌,眉眼間盛滿溫柔。
梁韻被這突然發生的變故驚到了,仿佛受到電擊一般,精神一下變得恍惚。
夫妻倆誰也沒發現梁韻的異常,換了鞋徑直進屋。
他們住的主卧沒鋪床單,趙淑蘭瞭了一眼就退出來,連個招呼都沒打,直接推開了梁韻的房門,把酣睡的小寶寶安置在她床上。
梁正誠牽着梁韻的小手跟進去,掀開被褥的一角,讓她看清那張嬌嫩的小臉。
小寶寶睡着的時候,嘴巴微微嘟着,沒有完全閉上,舌尖抵着那條縫隙,胸脯随着呼吸鼓起又憋下去。
新鮮又脆弱的一條生命。
梁正誠僅是看着就覺得幸福感滿滿,眼角笑出褶子,小小聲:“媽媽給你生了個小妹妹,你以後在家就有伴了,開不開心。”
“……”
梁韻呆住了。
他的話宛如晴天霹靂,一時之間,她根本消化不了。
她掰着手指頭數着過日子,攢了一肚子要跟爸媽講的話,終于等到見面的日子,喜悅轉瞬即逝,緊接着,她就被迎面澆了一盆涼水,冷得渾身激靈。
梁韻舔舔幹澀的唇,大腦宕機一般轉也轉不了,梁正誠的話反複在耳畔回蕩。
……給她生了個小妹妹。
什麼叫,給她生的。
她向爸媽這麼要求過麼。
這是她的家,她的爸媽。
他們原本該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一個新成員的加入,天大的事兒,她居然連知情權都沒有。現在他們往她床上塞個小妹妹,問她開不開心。
她該開心麼。
梁韻抿抿嘴,沒回答。
趙淑蘭鋪好床單,過來抱小寶寶,見梁韻趴在床邊,專心緻志地觀察她,心頭湧入一股暖流,很溫柔地摸摸她的頭發:“先讓妹妹踏實睡一會。”
于是,梁韻又被梁正誠牽出去了。
趙淑蘭把寶寶抱去隔壁,用兩個枕頭夾住她,在床頭開了一盞小夜燈,蹑手蹑腳的出去,把門虛掩。
她擡頭瞭一眼挂鐘,陰陽怪氣:“你不打個電話問一問媽到哪兒了?這麼大的雨,路上多不安全。”
梁正誠裝沒聽見,從行李箱裡拎出一隻被壓得皺巴巴的粉書包:“韻韻,這是媽媽給你買的開學禮物,很貴的,你要愛惜着用啊。”
寥寥幾句話,順利将趙淑蘭的注意力轉移到梁韻身上。
一年半不見,梁韻長高了不少。
趙淑蘭剛剛進她卧室,先注意到牆上貼得獎狀,驕傲感自内心油然而生:“喜不喜歡?”
梁韻掃一眼書包上土掉渣的卡通人物圖案,面無表情:“嗯。”
趙淑蘭的心情頓時好了不少,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跟她聊天,話裡話外關注的始終是岑秀麗,仿佛一隻進了屋聞到味兒的貓,轉着圈的找老鼠,生怕錯過任何蛛絲馬迹。
梁正誠聽不下去,拎起一串給小女兒準備的貝殼風鈴,在嘀鈴咣啷的響聲中,不耐地喝止:“行了。”
趙淑蘭臉色唰得變了,礙于梁韻在旁邊,隻好硬生生把火壓下去,拎着裝了嬰兒用品的托特包回了主卧。
梁正誠也隐忍着,腮幫子肌肉咬的發緊,緩了幾秒,繃着臉,沒什麼情緒地趕梁韻回房間睡覺。
這個時間休息對梁韻而言還太早了。
以往奶奶吃完晚飯,出門和老姐妹們遛彎,回來就進自個兒卧室聽收音機,根本不管她。所以,梁韻可以肆無忌憚地追完最後一集動畫片,喝一盒牛奶,洗臉刷牙再上床。
日子一長,她已經形成了習慣。
現在爸媽回來了,無形之中,規則也發生了改變。
明明,她在這兒生活的時間比他們都長,卻有一種自己才是“外來者”的感覺。
梁韻在被窩裡翻來覆去睡不着,腦袋被硌的生疼,伸手一摸枕頭下面,是那隻裝滿糖的鐵盒。
這才想起自己今晚連飯也沒吃,肚子餓得咕噜咕噜叫,她随便挑了一顆,小心拆開琉璃紙,糖塊外層有點融化了,黏黏糊糊的,塞進嘴裡,清甜的蘋果味在舌尖化開。
梁韻忽然鼻頭一酸,淚珠失控的啪嗒啪嗒往下掉,無論如何都停不下來。
她擡高胳膊搭在眼上,悄無聲息地哭。
過了不知道多久,情緒宣洩完,嘴裡的糖也含化了。
梁韻掀開被子下床,摸黑思了張面巾紙,擦幹臉上的濕意,心想,明天她得去找周知憶,向他說一聲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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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梁韻睡得并不踏實。
暴雨沒完沒了地下,雷聲轟鳴,吓得嬰兒哭鬧不休。
這房子隔音效果不好,梁韻從睡夢中被吵醒,迷迷糊糊地捂住耳朵翻了個身,發現不頂用,幹脆把被子拉高,整個人藏了進去。
好不容易,隔壁的雜音沒了,梁韻準備繼續睡,又聽見夫妻倆在客廳裡壓着嗓門吵架。
吵到後來,趙淑蘭掉了眼淚,啜泣不已,仿佛受了天大委屈:“媽怪我生不出兒子,一直看我不順眼,我忍了。現在她有了小孫子,竟然就撇下韻韻不管了,把一個六歲的孩子單獨丢家裡,萬一來了壞人,出了意外,誰負責?”
梁正誠見狀,腦瓜子煩的嗡嗡響:“你看你,就是心眼小,想得忒多。我打電話問過了,是大哥那邊有急事,顧不上孩子,叫媽過去幫個忙。”
趙淑蘭白眼一翻,諷刺道:“你大哥整天遊手好閑,哪來的急事?四十多的人了,沒有正經工作,也沒有存款,一遇上事就知道找兄弟姐妹們借錢,事後拖着不還,根本就是一隻吸血的螞蟥。”
梁正誠覺得她這話說得忒難聽,臉色一變,剛要反駁,就被趙淑蘭給堵回去了:“你這些年偷摸借給他多少,真當我心裡沒譜?”
“……”
梁正誠理虧,啞口無言,耷拉下腦袋,一副窩囊樣兒。
趙淑蘭赢了第一回合,吸了吸鼻子,又變回剛才慘兮兮的口吻:“你每個月給媽的養老費和生活費,加起來快趕上咱倆一個月一半的工資了。可你看看你女兒的衣服,全是地攤上的便宜貨,小孩皮膚嫩,過敏了怎麼辦?”
“……”
梁正誠被逼得沒辦法了,隻能表态:“明天我跟媽好好聊一聊。”
趙淑蘭這才稍稍寬心,擦了把眼淚,回屋睡覺了。
梁正誠心裡裝着事兒,獨自在客廳坐了會,起身從攤開的行李箱裡找了條薄毯,蜷縮在沙發上将就一晚。
吵人的雜音終于停止,梁韻呼吸漸緩,踏踏實實地睡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傳來的尖銳警報器響徹整個院子,樓道裡也嘈雜一片,夾雜着小孩子無休止地哭喊。
客廳裡的燈開了,梁正誠和趙淑蘭先後出去看情況。
門一開,鬧哄哄的聲音近在耳畔。
梁韻徹底睡不着了,憋了一肚子的起床氣,滿臉怨氣地趿上拖鞋,也跟出來,看看到底是誰打擾了她的清夢。
雨勢在後半夜轉小,仍舊淅淅瀝瀝地下個沒完,樓道裡一片潮濕,懸挂在頂上的聲控燈線路出了故障,忽明忽暗,将逼仄的空間襯得十分詭谲。
梁韻個子矮,站在爸媽身後,努力踮起腳,通過縫隙瞧見對面大敞開的門。
下一秒,滿頭大汗的周明達急匆匆出來,懷裡抱着周知憶。
他兩條胳膊無力的向下耷拉着,纖細的腿挂在周明達的臂彎,睡衣裹在骨瘦嶙峋的身體上,肚子卻鼓的像一隻充滿氣的滾圓皮球。
經過的時候,周知憶毫無征兆地轉過臉,眼珠黯淡無光,仿佛被灰塵蒙住的珠子,絕望又無助地看着她。
這一眼一閃而過,卻沖擊力十足。
梁韻的瞌睡一掃而空,心下一駭,一把抓住梁正誠的衣角:“爸爸。”
梁正誠這才發現她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跟出來了。
樓道的窗戶沒關,寒風淩冽,空氣中泛着鐵鏽味的潮濕氣,梁韻幼小的身闆正在瑟瑟發抖。
他探身從鞋櫃上的收納盒裡拿了一串鑰匙,極敷衍地說:“沒你的事,别在這兒站着了,回去睡覺。”
然後,反手關上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