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韻才不會乖乖聽話。
她搬來椅子,站在窗邊往下瞧,整張臉恨不能嚴絲合縫地貼在玻璃上。
整個老院被漆黑的夜色籠罩,對面那棟樓上僅有幾家亮着燈。
雨勢已經沒那麼大了,細如牛毛,積水彙集成溪流,一汩一汩沿着低矮的地勢淌。
救護車停在積水沒那麼深的一塊空地上,後備箱門開着,擋的嚴嚴實實,她個子矮,踮着腳,努力伸長脖子也瞧不見什麼。
很快,救護車駛離院子,尖銳的警笛聲亦漸行漸遠。
沒一會,幾道關門聲之後,樓道裡也安靜了。
梁韻剛鑽進被窩,夫妻倆就回來了。
客廳的燈亮起又滅,他們沒什麼交流,換了鞋,一個回卧室,一個繼續在沙發上補覺。
卧室門關着,一片漆黑,梁韻蜷縮在被窩裡,眼前全是周知憶看向她的神情,還有他慘白的臉色和詭異的圓肚皮,一幕幕在腦海裡萦繞不散。
她平時遇事再怎麼成熟,到底也隻是個六歲的孩子,心裡害怕,下意識就想去找信賴的人尋求安全感。
通常岑秀麗是不會管她這麼多的,梁韻也知道在她那兒得不到庇護,幹脆就憋着情緒,但現在爸媽回來,她像是一下找到靠山,人也悄悄然變得敏感起來。
梁韻光着腳丫,打開房門,小聲叫:“爸爸。”
沙發上的人沒醒,呼噜震天響。
她轉而去推隔壁卧室的門,卻發現趙淑蘭反鎖了——大概是因為她晚上和梁正誠吵了一架,不想讓他回屋睡。
梁韻死心了,伸長兩條胳膊,摸到牆壁,原路返回。
離開了一段時間的被窩冰冰涼涼,她側身,像小蝦米一樣蜷起來抱着膝蓋取暖,空寂的眼仁盯着暗處虛無的一點發愣。
這個年紀孩子該有的安撫物品,譬如洋娃娃、動物玩偶之類的,梁韻一件都沒有。
在這張偌大又空蕩的雙人床上,她唯一能攥住的,隻有周知憶送的那隻鐵盒子。
梁韻把盒子捂在胸口前,找到一絲可支撐的慰藉,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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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擦亮,就有客人來敲門了,是夫妻倆在老家時候的親戚朋友,專程拎着禮物來看小寶寶。
大人們毫無顧忌的大聲說笑,像是家裡壓根兒沒有梁韻這号人,房子的隔音效果不佳,吵得她睡不着。
梁韻呆滞地坐了會,醒醒神,起床穿衣服,疊好被子,自個兒去洗漱。
悄無聲息地做完這一切,她坐到餐桌前,開始吃早飯。
有個明顯上了年齡的阿姨,特沒眼力見的在這時候湊近搭話:“韻韻今年多大啦?”
梁韻端着碗喝豆漿,送了送油條,嚼完嘴裡的食物,她什麼情緒地答:“六歲。”
阿姨塗着火紅唇釉的嘴巴笑起來仿佛野獸的血盆大口,瞧上去怪滲人的,嗓門也大,震得她耳朵生疼:“今年該上小學了吧。”
“嗯。”梁韻又掰了一小塊油條,邊吃,腦袋邊盤算,待會去找許奚珊玩。
也許是昨晚沒睡踏實,梁韻缺覺,困得難受,莫名其妙想起許奚珊那張夢幻的貝殼床。
她最喜歡童話故事中的人魚公主,于是許爸許媽趁休假,親自上手,把她的房間牆壁塗成天藍色的漆,貼滿珍珠貼紙,到了晚上還會發出幽暗的光。
梁韻每次去,都控制不住的在房間門口多停留一會,眼裡藏不住的羨慕。
早飯在思緒遊離中不知不覺地吃完,梁韻收拾幹淨桌面,回來發現那位阿姨還沒走。
出于禮貌,她給人端了一杯溫水。
女人看一個小孩冷臉裝成熟,覺得格外有意思:“來,韻韻,阿姨問你個事兒。”
梁韻受不了她身上那股刺鼻的香水味,屏住呼吸,保持一段距離,站定。
女人指節彎曲,粗糙的皮膚重重擦過她嬌嫩柔軟的臉頰肉,弄得梁韻生疼。
她立馬微仰身體,躲開。
女人眼裡閃過一抹精光:“你媽媽有小寶寶就不疼你了,你的東西,以後也得分妹妹一半……”
梁韻沒開腔,秀眉皺起。
女人循循善誘:“阿姨的兒子在外地工作,很少回來,沒人跟你搶玩具和零食,你要不要跟阿姨走?”
路過的梁正誠隻聽到後半句,完全沒當回事,還開懷大笑起來:“那感情好啊,讓韻韻認你做幹媽。”
女人也樂:“女兒可比兒子乖多了,我做夢都想要個女兒,幹女兒也成。隻要你們夫妻倆沒問題,我就沒問題。”
“……”
梁韻心尖猝不及防被鋒利的針刺中,痛感細細密密的延伸至四肢百骸,臉才扭過去,表情一下冷了。
她覺得,自己像一個物品,被大人随意的推來推去。
梁韻眼底湧着濃郁的戾氣,把厭煩全部揉入一張被水浸濕的紙團,狠狠丢進空的垃圾桶裡。
撂下這兩個無聊的大人,邁步往客廳走。
客人們都聚在那兒,圍成一圈看趙淑蘭懷裡的寶寶,或拿玩具或扮鬼臉,逗她開心。
她一笑,他們也跟着笑。
趙淑蘭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悅。
梁韻心裡五味雜陳。
她沒擠進去找存在感,穿上外套,去廚房喝了半杯子溫水,又折回卧室拿那隻鐵盒子,借機從客廳晃過一次又一次,可惜,沒能成功引起趙淑蘭的注意。
梁韻癟嘴。
沒注意就沒注意吧,她早就習慣一個人了,才不渴望他們無關痛癢的關懷呢。
她蹬上涼鞋,揣起鑰匙,出門了。
下過暴雨,草木煥然一新,風中透着絲絲的涼氣。
常在樓下打牌的那一群人,今天不知道是沒湊夠人數,還是因為别的什麼,沒出現在老地方。
明天開學的小孩們也沒出門。
院子裡難得安靜。
梁韻徑直去了許奚珊家。
開門的人是保姆。
一見梁韻,她笑得十分溫和:“找珊珊?”
“嗯。”
“不巧了。珊珊一大早就和爸爸媽媽去遊樂場了,走之前說,在外面吃了晚飯才回來。”
“……”
梁韻的期待落空。
走到下一層,她猶豫了會,還是摁下駱航家的門鈴。
駱媽媽上午休班在家,腰間系着圍裙,正準備做午飯。
一見梁韻,當下第一反應是駱航又幹壞事被她找上門了,臉色微變:“韻韻啊,有什麼事嗎?”
梁韻舔舔唇,有些尴尬,背在身後的手不停攪動:“叫駱航下樓玩。”
駱媽媽頓時松了口氣,側身,讓她進來等:“他今天的數學題沒做完呢,等他完成任務再和你玩。很快的。”
梁韻一聽,就知道沒戲了。
以駱航的水平,如果沒人幫忙,十幾道口算題他必然會從早磨叽到晚上,檢查的時候還會出現一大堆錯誤。
她可不想在駱媽媽教訓人的時候充當背景闆,當即決定開溜。
駱媽媽讓她稍等,回去拿了什麼東西,往梁韻手裡一塞,是獨立包裝的鈣奶曲奇:“聽說你有小妹妹啦?”
梁韻剛冒出尖的喜悅立刻壓回去:“嗯。”
駱媽媽由衷感歎:“真好。”
同樣的話,今早梁韻聽大人們講了無數次。
她不知道好在哪裡,更懶得問,問了,反倒顯得她小肚雞腸,竟然跟一個小嬰兒搶爸媽。
從單元樓出來,梁韻漫無目的地在院子裡閑逛一圈,累了,随便找個地方坐,停了一兩秒才反應過來,這是周知憶經常待的地方。
長椅背靠一棵大樹,繁茂的枝葉能遮住日光。
小徑旁邊是遊樂場,從這個角度望去,正巧是個可以肆意觀察對方,卻不會被對方發現的“風水寶地”。
他平常一直是一個人坐在這裡,默默看着别人玩,心情也跟她一樣落寞麼?
一提到周知憶,梁韻總是忍不住回憶很多畫面。
他長得精緻,皮膚白,很講究個人衛生,身上總有股若有若無的香。
說話溫吞,音調低,叫她的名字卻十分幹脆。
唯一一點,讓梁韻感到不太适應的是,在老院裡,她不管走到哪兒都能碰見他。
跟裝了雷達似的。
讓她有種被監視的錯覺。
或許,周知憶來到這裡,願意和他搭話的同齡人隻有她,他不想失去這個得之不易的朋友,所以才死乞白賴地纏着她不放。
他沒做錯什麼。
他隻是太孤單了。
梁韻嘴裡莫名發苦,打開鐵盒,數了數剩下的十一顆糖,舍不得吃了,重新蓋上蓋子,把蕾絲帶系緊。
風吹過,傳來枝葉發顫的簌簌聲,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在抖動,梁韻出神地盯了一會,後知後覺的發現,她其實是想周知憶了。
很想很想。
不知道他的病什麼時候能好。
她還欠他一個道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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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開學那天,負責叫梁韻起床的梁正誠睡過頭了,睜開眼,看見梁韻已經穿戴整齊,背起書包,準備獨自步行去學校。
梁正誠一邊着急忙慌的收拾,一邊揣着心虛小聲指責她:“你醒了,怎麼不叫爸爸呢?”
梁韻冷着小臉,不想講話。
她叫了他很多次,每次他都含糊地哼唧“馬上馬上”,轉過身,就又睡着了。
父女倆騎着一輛破舊的小電驢趕到學校,新生報道還沒結束,卻也沒幾個人了。
公告欄前零零散散地站着幾位家長,手裡拎着書包,一目十行地找自個兒孩子的名字,然後親自帶孩子去熟悉通往教學樓的路。
梁正誠臨時接到一家廠子的面試通知,來不及送梁韻去班級,把她交給接待處的老師,留下一句“放學了爸爸給你買好吃的”就急吼吼地走了。
梁韻兀自在風中淩亂。
一轉臉,和接待處的老師正對上。
她沒什麼情緒:“老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