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老師和同事相視一笑,都覺得這個小女孩挺有個性。
一張白裡透紅的小臉,五官精緻,跟動漫裡的人物似的,明明挺可愛,氣場卻強勢,往那兒一立,有一種“生人勿近,熟人更靠邊站”的兇勁。
她的穿着打扮不似其他小朋友那麼講究,一套灰色休閑裝,松松垮垮的,明顯不合身。
長頭發挽成一個簡單的丸子,因為來的路上跑得太着急,發型被颠的淩亂,腦後垂下兩縷搭在脖頸處。
乍看起來,有些不修邊幅。
老師一抻褲腿,坐在椅子上,幫她重新挽頭發,問:“你是一年級哪個班的呀?”
“六班。”
梁韻拉了拉肩膀上的帶子,跟這位老師一塊往教學樓的方向走。
接待處設置在校門口,正對着花壇,草叢中立着一塊巨石,石面上刻着兩排大字,還塗了醒目的紅色油漆——“堅持不懈、勇攀高峰”。
花壇後面有一大片廣場,是用來升國旗、做體操、放學排隊的地方。
廣場兩側有兩條主幹道,左側這條直通校門,右側這條緊挨着的是“楊帆樓”,是三年級以上學生們上課的地方。
主幹道走到盡頭,是實驗樓,一旁有條小路,兩側栽種着郁郁蔥蔥的大樹。
梁韻還在奇怪教學樓到底在哪兒,前面的老師一拐彎,視線豁然開朗。
“啟航樓”就藏在大樹之後,一二年級的學生們都在這兒。
老師領她上二樓,敲響靠近樓梯的那間教室門:“給你送學生來了。”
站在講台上的年輕男人笑開,招呼梁韻進來。
教室隻剩後排靠近過道的兩個空位,同桌一個是男孩,一個是女孩。
黃凱打算過幾天重新安排座次,于是随便一指,安排她和女孩坐同桌:“你去那兒吧。”
沒等她動,又說:“你來得晚,其他同學都互相認識過了,你先做個自我介紹。”
話音一落,底下的學生們齊刷刷擡起頭,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彙聚在一處,或好奇,或探究地打量她。
黃凱帶頭給她鼓掌加油。
梁韻舔舔唇,有些局促:“我叫,梁韻。”
黃凱引導:“哪個梁?哪個韻?”
“橋梁的梁,韻味的韻。”
黃凱:“跟大家分享一下,你平時的興趣愛好是什麼?”
“……”
梁韻沒聽見,正出神地盯住角落的一點。
剛開始,她以為是自己看走眼了,确認沒錯認,心髒忽然激動地砰砰直跳,血液一股腦往上翻湧。
她遲遲沒開口,底下有學生等不及了,開始偷偷做自己的事。
黃凱以為她是怯場了,也沒為難:“回位置坐吧。”
梁韻邁下台階,路過黃凱指的座位,直奔最後一位,卸下書包。
黃凱忙着發書,轉頭維持秩序才發現她坐錯了地方,想着過不了幾天會重新調整,也沒阻攔。
這所師範小學建校的年頭有些長了,桌椅闆凳都是陳舊的樣式。
兩人一桌,坐同一條長闆凳,一個人挪,另一個人也要跟着動。
梁韻掰不動長椅,腿伸不進狹窄的縫隙,坐不下。
她有些氣惱,睇着從剛才起就一直低頭裝不認識她的周知憶,腳尖踢了踢椅子腿:“哎,我進不去。”
周知憶聽見她的聲音,睫毛簌簌地眨,腦袋仍舊耷拉着,手握住闆凳邊緣,往外挪了一截。
梁韻拉開書包拉鍊,拿出筆袋和練習本,動作一頓,裝作不小心,把削尖的鉛筆丢在他腳邊。
周知憶立馬彎腰,幫她撿起來。
餘光瞥見梁韻掏出那隻系上蕾絲帶子的鐵盒,他心尖一抖,眸光閃爍,小心翼翼地放下本子,胳膊圈住自個兒的東西,往牆邊縮了縮。
跟躲洪水猛獸似的,對她避之不及。
梁韻醞釀好的問候一下卡在嘴邊,表情凝重地睨他一眼,默默坐正了。
這節課過去,孩子們彼此都熟悉了,快速建立起了同學友誼。
除了,一直縮在角落裡,拒絕和人交流的周知憶,以及,冷着臉,看起來就非常不好惹的梁韻。
他們俨然成了班裡最獨特、最具有反差感的一對同桌。
語文老師一進門,最先注意到的也是角落裡這倆人,細長的手指在名冊表上一劃,在“梁韻”和“周知憶”兩個名字之間徘徊一會,抽盲盒似地:“梁韻,哪位?”
靠走廊的女孩站起來。
老師颔首:“朗讀第一自然段。”
她人不大,心裡素質倒是不錯,一點兒也不怯場,語氣不疾不徐,咬字比同齡的孩子更瓷實,聲音清清亮亮的,很悅耳。
最後,梁韻把整篇課文都讀完了,還被安了個語文課代表的職位。
下課鈴一響,語文老師攜着課本,叫上梁韻一起,讓她熟悉去辦公室的路。
她囑咐梁韻,下午第二節課結束來找自己要作業條,謄抄在黑闆上。
第二天負責将全班的作業收齊,晨讀結束交到辦公室。
上課前幫老師拿水杯和課本,下課後收教具……
“你就是老師的小助手。”
語文老師這麼總結。
其他小孩争着搶着要做班幹部,梁韻聽完任務,覺得麻煩,隻想推脫。
礙于老師在跟前兒,她沒表現出來,還算乖巧地點頭:“好的。”
進入辦公室,沒想到周知憶也在,明明她出來的時候,他還在位置上坐着,拿筆在本子上塗塗改改那些晦澀難懂的數學符号。
一轉眼,竟然比她還快的出現在這兒了。
梁韻微微扭臉,看他。
周知憶的肚子已經癟下去了,身闆消瘦單薄,裹在深色長袖長褲裡。略長的發遮住秀氣的眉眼,幹燥到起皮的唇瓣抿緊,滿臉的喪氣,沒一點活力。
梁韻感覺被一根不那麼鋒利的刺紮了下,心裡怪不是滋味的。
黃凱從收納盒中拿了一塊黑巧,遞給周知憶:“身體不舒服,要及時告訴老師,知道嗎?”
周知憶面無表情,情緒不顯:“嗯。”
他出院之後隻在家待了一晚,第二天就來學校報道了。周明達不放心,送他到班級門口,跟黃凱打了聲招呼,含糊說這孩子身體弱,尤其容易鬧肚子,拜托老師平時多加照顧。
黃凱倒也盡職盡責,注意到周知憶性格内向,甚至有點消極,趁大課間休息,把他叫來,跟他聊了會天。
語文老師的辦公桌在黃凱對面,經過時,跟他這個班主任誇了一嘴梁韻。
黃凱對她印象深刻,長相挺可愛的一個小女孩,卻不苟言笑,眼皮一耷,一副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樣子。
小大人似的。
梁韻被誇了,心裡萌生出一股小驕傲,眼珠一轉,偷瞄他的反應。
周知憶盯着地磚上裂開的一條縫隙,目光略顯呆滞,壓根沒聽老師們在說什麼,也沒發現她的存在。
梁韻有種被他排斥出小世界的錯覺,隐隐不爽,還有些失落,嘴角的笑意壓下去,接過語文老師遞來的作業條,走了。
大課間時間很長,除一年級新生之外,其它年級都在廣場或操場做體操。
這會,一二層樓到處是瘋跑的小孩,亂成一鍋粥。
梁韻往樓下走時,聽見有人叫她,一轉頭,正對上許奚珊亮晶晶的雙眸。
她小跑過來,紗裙上的帶子随風飄動,像神話中仙女的飄帶,漂亮的不得了:“韻韻!我找你好久了,你也在這層樓嗎?”
梁韻斂眸,指了指樓下。
又問:“駱航呢?”
說曹操,曹操到。
駱航拎着一粉一灰兩個水杯從走廊另一頭過來,把其中一個塞給許奚珊:“說好了啊,這星期我幫你接水,你幫我寫數學口算題卡。”
一轉臉,他傻兮兮地沖梁韻笑:“你在哪個班?”
“六班。”
駱航噢了聲,看起來挺失望。
三個人被拆開,不在一個班,這沒什麼可擔心的。
他最擔心梁韻有了新朋友會忘記他和許奚珊,又不好意思直說,便拐彎抹角的表達:“你一個人在新班級,誰都不認識,肯定特别孤單吧。等我和許奚珊下課了,去找你玩。”
還特仗義地拍胸脯:“放心,我們永遠是你最好的朋友。”
梁韻不知道他從哪兒看出她“特别、孤單”的,眼神略帶嫌棄地上下掃他一圈,一口拒絕:“别來。”
轉頭看向許奚珊,一臉嚴肅:“少幫他寫作業,他什麼都不會,一考試就完蛋,照樣會被駱阿姨揍。”
許奚珊乖乖點頭,當即撕毀約定:“不幫了,絕對不幫了。”
“不是……”
駱航急眼:“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啊,我已經給你接水了,你不能不講信用!”
許奚珊笑容無邪,嗓音甜甜:“等你喝完,我再幫你接,這樣就算還回來了。”
駱航:“……”
辦公室的門開了又關。
周知憶貼着牆邊,避開走廊裡擁擠的人群,快走到樓梯時,梁韻毫無征兆地扭過臉,目光精準落在他身上。
平平淡淡,沒掀起一絲波瀾。
像一池平靜的湖水,看起來沒什麼危險,再往前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周知憶心裡一慌,倉皇地轉身,從一邊的樓梯走了。
梁韻心一空,怔怔地看了會,忽然出聲打斷争執的兩人:“駱航。”
他沒吵赢許奚珊,氣得哼哼:“幹嘛?”
梁韻輕飄飄地甩過來一記眼神。
他一噎,稍稍站直:“怎麼了。”
梁韻環着胳膊:“你有不會做的題,随時可以來問我和許奚珊,但是,讓她幫你寫作業,門兒都沒有。”
駱航讪讪地:“……噢。”
“還有。”
梁韻皺皺鼻子,表情不自然:“有周知憶陪着,我才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