醴泉縣距鳳翔府百餘裡路,蘇勉忙完堆積的公務已是午後,一行人于黃昏抵達建陵。
建陵是天啟帝的百年福地,天啟三年開始修建,數萬工匠、役夫日夜兩班倒趕了十七年的工,不過完成一半的工程量。
林爾玉和秋棠依的合葬墓距皇陵主墓室二裡遠,役夫的呼号聲與工匠的敲擊聲,伴随漂浮空中的石灰而來,有力地控訴皇陵的勞民傷财。
裴靜文為不得已長眠此地的兄嫂上了三炷香,蘇勉亦取了三支香,對着漢白玉墓碑躬身三拜。
“我們走吧,”等蘇勉将香插進三足銅香爐,裴靜文轉身離開,“讓他們好好和父母說說話。”
當年為昏迷不醒的裴靜文,不得已向林望舒跪地三叩首,蘇勉原先不覺得有什麼。
直到他發現這本是苦肉計,深情變成招笑的滑稽戲,每每想起此事就如鲠在喉,因此耿耿于懷至今。
不好為這事兒遷怒裴靜文,何況羞辱他的人是林望舒。
此番赴皇陵祭奠,他一口咬死不許林望舒同行,除非林望舒給他磕頭。
裴靜文勸了小半時辰,也未能說動蘇勉改變主意,隻好由她陪同兩個少年掃墓。
天啟十五年到永定元年,已經過去五個年頭,天真爛漫的懵懂孩童長成意氣風發的輕狂少年。
然而隻要回到父母身邊,他們依舊是長不大的孩子。
“這些年我和阿兄在梓州,幸得陸翁照拂看顧,餘叔和周嬸也視我們為親骨肉。還有小嬸嬸和趙老師,她們總愛捉弄我和阿兄,但是我知道她們對我們最好了。”
皇陵人多眼雜,周遭雖清了場,指不定有漏網之魚藏在暗處,林耀夏不敢提起林建軍,就連林望舒也隻模糊地帶過。
“耶耶阿娘,你們在天上一定要好好的,不要擔心我和阿兄,我和阿兄每天都有乖乖吃飯,努力鍛煉身體,功課一日……”
自以為很堅強的小大人,忽地撲上前抱住冰涼墓碑,滾燙淚水宛如決堤的洪水,發出聲聲凄厲的哀嚎。
“娘,我想你,我好想你!那天早上你說去送耶耶最後一程,叮囑我和阿兄乖乖在家等你,我和阿兄等了好久好久,隻等來杜世叔和蘇勉……”
“大騙子大騙子,說好了我們以後相依為命,你卻瞞着我們陪耶耶,丢下我和阿兄兩個小孩。我讨厭你,讨厭死你了,耶耶那麼大個人還和我們搶,也讨厭死耶耶了……”
“其實我都是騙你們的,我才不讨厭你們,耶耶阿娘,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們。”
比起情感外放的林耀夏,林光華要内斂許多。
他默不作聲清理墳墓周圍雜草,端正地跪在墓碑前,直勾勾地盯着碑文镌刻的兩個名諱。
兩隻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手背上虬結的血管凸起,泛紅眼眶裡萦繞難消的恨意。
英勇無畏的父親,不該背負通敵叛國的冤屈,慈愛貞烈的母親,不該葬身熊熊燃燒的火焰。
良久,他俯身長拜,哽咽道:“請父親母親放心,孩兒一定好好照顧扁擔花,不叫她受半點委屈,孩兒亦會洗刷父親冤屈,還父親清白身後名。”
他直起身,溫聲道:“花妞妞,過來,給父親母親磕頭。”
林耀夏吸了吸鼻子,鼻音濃重地輕應一聲,退到林光華身旁和他并排,撩起衣袍直挺挺跪下,對着墓碑鄭重地磕了三個頭。
夜風吹不滅飄搖的燭火,映出一對相互依偎的兄妹,他們是血脈相連的骨肉至親,是彼此最親近的家人。
“決雲兒,你的話太正式,”林耀夏枕着兄長的肩膀,“耶耶阿娘肯定不愛聽。”
林光華啞聲道:“和你一樣哭,耶耶阿娘在天之靈該不放心了。”
“笑話我?”林耀夏不滿地擰了下他的胳膊,“我要和耶耶告狀。”
“你當着耶耶阿娘的面欺負我,到底誰更應該告狀?”林光華捂住辣痛的手臂,眉心蹙起委屈地嘶了一聲,“下手總是不收力道。”
“誰讓你先笑我。”
“天地良心,我哪敢笑你?”
“你就是笑了。”
“你……你不講理。”
“哼!”
“哼哼!”
“阿兄,你夢到過爺娘嗎?才出事那兩年我經常夢到。我們一家四口回了績溪,耶耶和餘叔悠閑釣魚,阿娘和周嬸栽花看戲,我和你偷偷溜出家門做纨绔公子,鬥雞走馬飛鷹逐獵……”
“那真是極好的日子。”
“是啊,夢裡的日子太美了。”
“可惜夢總有醒來的時候。”
林耀夏又掐他:“讨厭,”深吸一口氣歎道,“當着耶耶和阿娘的面,是不是就能夢到他們了?”
林光華輕笑一聲,垂眸注視雙目微合的妹妹,知曉能來祭拜父母,她昨晚激動地一夜沒睡。
他解下披風蓋住少年肩背,展臂攬着她有一搭沒一搭輕拍。
他柔聲道:“累了就睡,不管什麼時候,阿兄都是你的依靠。”
林耀夏含糊地應了聲,腦袋拱來拱去挑了個舒适姿勢,伴着深秋的寒涼進入夢鄉。
“祝讨厭鬼花妞妞做個好夢。”攏緊少年身上的兩件披風,保證一絲冷風都透不進去,他抱起妹妹踏進深沉的夜色,“阿耶阿娘,我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