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茫前路壓不垮少年的肩膀,他一步一步穩穩地向前,哪怕前方是陡峭絕壁。
張開雙臂保持平衡,裴靜文東倒西歪地走在細窄齊小腿高的廢石料上,蘇勉攤開胳膊緊緊跟着她,做好随時接住她的準備。
蘇勉苦口婆心勸道:“小心摔下來崴了腳,有你吃苦叫痛的時候,白日裡下過雨地上泥濘,怕弄髒衣裳喚我背你便是。”
“你一點都不懂,”裴靜文神秘地搖了搖頭,“如果踩到泥地我就會死,所以我隻能走上面。”
“什麼?”蘇勉詫異地皺眉,旋即好笑地輕罵了句殺才,“别亂說犯忌諱的話。”
裴靜文輕輕一躍,穩穩當當落在防滑幹草上,拍開蘇勉懸在腰側的手,背着手昂首闊步往回走。
“看在你最近幹人事的份上,我就當沒聽見你罵我。”林光華抱着林耀夏迎面走來,裴靜文小跑上前,壞心眼地捏住沉睡少年的鼻子。
林光華無奈道:“小嬸嬸……”接着沖蘇勉颔首,“蘇節帥。”
“這才對嘛!”眼看林耀夏就要被憋醒,裴靜文笑嘻嘻地松開少年,滿意地點了點頭,“上一輩的人恩怨與小輩無關,人家好歹幫了我們,從前也照拂過你與扁擔花,不願喚一聲世叔,至少要做到有禮貌。”
深秋寒冷夜路難行,一行人尋了家醴泉縣城外野店,包下獨門院落暫歇一晚。
清冷圓月高懸,庭院白牆映着蜿蜒曲折桃樹枝,為寂靜的夜平添幾許蒼涼荒蕪。
“今天的事……”長安春煨在小火爐上,咕咚咕咚冒着燒心的泡,“不管怎麼說都要謝謝你。”
裴靜文斟了杯酒捧放蘇勉面前,又為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痛快地仰起頭一飲而盡。
蘇勉抓起酒杯飲盡杯中酒,懶懶地斜靠憑幾,把玩着随身攜帶的洞箫,笑問:“想聽什麼曲子?”
裴靜文好奇地問:“我哼一遍,你能複刻嗎?”
蘇勉來了精神,正襟危坐道:“我盡力一試。”
裴靜文輕聲哼唱家鄉的曲調,蘇勉右手搭在支起的膝蓋上,指尖輕點打着拍子,依稀品出凄怆悲涼的豪邁。
一遍哼完,裴靜文興緻勃勃地看着蘇勉,蘇勉默了半晌,幹咳道:“能否再哼唱一次?”
這次隻聽了一半,蘇勉困惑地歪着腦袋,喊停道:“不對不對,這句和前頭那次不一樣。”
裴靜文瞪着眼道:“你别亂說,哪裡不一樣?”
蘇勉正色道:“方才這句結尾似乎是變徵音,現下卻是徵音,少了悲壯哀傷,多了歡快熱烈。”
裴靜文上身後仰打量他,神色複雜地輕啧一聲。
蘇勉莞爾一笑,漫不經心轉動洞箫送到嘴邊,兩手握住長長箫身。
裴靜文剛才哼唱的曲子,如潺潺流水順滑地流瀉,中間偶有兩句音階不對,完全不像隻聽過一次。
裴靜文單親托腮,評價道:“你以後要是落魄了,還能去做個樂師混口飯吃。”
蘇勉輕敲她額頭,佯怒道:“我要是落魄,等待我的隻有一死。”
裴靜文不贊成道:“萬一打敗你的饒你一死呢?”
蘇勉擡頭望着天空,聲音很輕,卻又很堅定:“我不會苟活于世,更不會為了活命狼狽求饒。”
他承認待她頗為下作,不代表他于公也是個下作人,他與生俱來的驕傲不允許他為了苟延殘喘否定自己的道。
不過一死罷了,既是殉道,何懼之有?
“夜深了,早些睡。”拎起酒壺恣意豪飲,蘇勉揮了揮手朝客房走,“明日送你們過關。”
“我不願兩個孩子再欠你,這個情我代他們還。”蘇勉轉身回望長身玉立的女郎,她下巴微擡甚是傲氣,“借鳳翔匠造坊一用,贈你一柄可名傳千古的寶刀。”
蘇勉愕然道:“你會制刀?”
裴靜文雙手叉腰,神氣道:“我會的多着呢!”
鳳翔節度使幕府,前院書房。
聽完裴靜文闡明來意,親兵懷着不解通禀蘇勉,蘇勉正翻看州縣官員早上才送來的最新刑獄卷宗,便讓親兵把人迎進旁邊的暖閣。
暖閣和書房隔着一扇雕花木門,透過蘇繡錦屏,隐約可見大馬金刀靠坐圈椅上,專注地翻看公文的紫袍男人,懸在腰間的金魚袋臨空晃動。
突然,他猛地回頭,眸光銳利。
裴靜文被唬了一跳,拍着胸脯罵罵咧咧,蘇勉不自在地收起淩厲目光,視線重新投向卷宗。
半刻鐘後,他命人喚來隴州吳山縣縣令,掀了卷宗擲到他身上,不留情面将人罵得狗血噴頭。
“抓不到平等道頭号反賊李扶危和她的同黨,抓幾個紅粉香津的女黃冠屈打成招,還敢寫成卷宗向我邀功,看來秦州給你們的震懾還不夠。”
“節帥明鑒,下官細細查過,李扶危逃至吳山,那觀中女道曾伸以援手,掩護李扶危逃過追捕。”
“她能逃脫追捕,不是因為你貪戀觀中美色,流連花叢放浪之故?自以為把卷宗寫得筆頭生花,就能欺下瞞上應付過去,你是拿我當傻子愚弄,還是在你心裡我就是傻子?”
此話一出,吳山縣縣令登時戰戰兢兢跪下,俯身拜倒不敢再辯解。
“再寬你兩月時限,還不能揪出李扶危吳山同黨,新賬舊賬一起算,本帥治你個渎職罪,扒了你身上綠袍給本帥養馬去。”蘇勉中氣十足厲喝,“滾!”
蘇勉轉身走進暖閣,裴靜文環抱雙臂倚着博古架,目光渙散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