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進入地下聯絡點是在兩天後。聯絡點裡的人比上次多了些,全是生面孔,倒是有一個挺熟的。
沈從寫下最後一個句點,江海生啧啧稱奇的聲音又開始響起。
不知道杜松溪什麼時候把江海生忽悠過來了,一來就坐在椅子上幾小時沒動彈過,非常中意杜松溪給他安排的文書工作。筆下龍飛鳳舞刷刷刷刷,嘴裡還跟着默念詞句,時不時感歎句“該反!”,代入感強得離譜。
沈從瞧了眼對面又開始王侯将相甯有種乎人人平等的江大俠,從旁邊堆成山的紙堆裡抽出一張紙。
杜松溪今晚下得任務格外重,隻要不是立馬要死,全都得過來幹活。
當然,這樣不是因為杜松溪沒事找事,而是真的有事了。
杜松溪常年活躍在情報處眼皮底下,杜希苗那事不管是不是真的,結果都逃不過一個死,以影響社會風尚,易興起歪風邪氣的理由。
更糟糕的是,杜希苗幾次三番來往周家的事不知被誰傳了出去,現在周家也被牽連,面臨的問題更大。周唯沒了選擇,隻能跟着杜松溪拼一把。
杜松溪也隻能拼一把。他把行動提前到了明早,打算打區政院一個措手不及,有機會的話還能把杜希苗救出來。
但除了沈從,杜松溪和周家人都沒來,他們在争分奪秒調集資源。
當然,今晚忙的不止中央區,普通區也全員出動。正對着桌子的藍色大屏上,密密麻麻地排列了很多小方格子。格子裡是同樣的長方桌,同樣堆成山的紙,以及同樣伏案疾筆的人。
大紅大粉的紙山隔在中間,沒讓畫面過于單調到讓人煩躁。
“沙沙沙”的白噪音此起彼伏,從大屏裡傳出,又一股腦溜進大屏。呼吸間,屏幕兩側的人擡頭對望一眼,都産生種并肩作戰的感覺,很充實,很自由。
杜松溪在普通區的準備顯然比中央區足,這點光從人數上就能看出來。普通區的聯絡點裡坐滿了人,中央區這稀稀落落的不超過四十。
人數上不占優勢,任務又重,不管他們再認真進度也不會快,和普通區一比更是差得遠。
可能杜松溪終于看不下去,在十點多的時候終于回來,加入了抄寫大家庭。
但是一直不見周家人,按周唯的性格,竟然也沒抽時間出現罵罵弟弟。
人沒來,卻無形帶來了壓迫,像是宣告大事将近風雨欲來。
江海生坐不住,欣賞完能欣賞的,桌子下安分放着的腿進入工作時間,一下下踢着沈從。
沈從被踢得煩,直接一腳踩在江海生褲子上,還貼心附上一句“早上踩到點髒東西,沒換鞋,你有福了。”
到底有沒有踩到惡心東西不重要,反正愛衣如命的江大俠會自己腦補。
果不其然,效果很好。
“啊!我新褲子!”
江海生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對着褲腿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心疼得在流血。
這突兀地一喊中傷不少人。杜松溪筆下一個用力,把紙劃開一道。
他歎口氣,扶扶眼鏡:“又出事了?”
“啊,沒有沒有。”江海生連忙擺手,瞬息之間想了好幾個理由。
說褲子髒了他心裡膈應?不行不行,顯得他這人太膚淺。畢竟除了心理作用,黑色褲腿上連灰都沒有。
那說有蟲爬他身上了?也不行,會顯得他太窩囊。
江海生還在思考怎麼說才能符合他高大威猛的形象,又不顯得大驚小怪,杜松溪就先擺手,示意他可以坐下了。
江海生哪坐得下,一瘸一拐、姿态怪異地往臨時休息間沖,所到之處衆人注視。
時針匆匆滑過,十二點悄然而至,成堆的紙山終于在寫滿字後堆成了另一摞紙山。
江海生早就寫累了,真誠向沈從發問:“我們為什麼一定要手寫,打印不行嗎?”
沈從把江海生不斷試探的腿踩回去:“打印不了這麼多。”
遵從“能者多勞,功者多得,實用至上”的理念,一切必要的、不必要的資源都被區政院握在手裡,哪怕是曾經風光的周家,這幾年能操控的宣傳資源也在慢慢被區政院要走。
周家尚且被如此對待,普通人就更不會有什麼資源。電子大屏使用權全屬區政院,周家不過是個級别高點的執行者。
而紙質打印方式的使用空間也被大幅壓縮,普通公民、醫院等各個單位的每日打印張數都被嚴格限制。甚至連内容都要提前申請經周家人審核後才能打印。打印完畢情報處還會随機抽查,發現一丁點不對的字眼周唯都要被請去區政院喝茶。
但社會已然穩定,民宣的地位也就不複從前,區政院拿着這些資源大多都是公放警示的時候用。
因此,區政院對民宣資源的拿取不算太頻繁,管制重點也不在這,周家餘韻尚存。杜松溪也是看中了這點,電子的總比手寫效率高,可惜周唯之前一直不松口,杜松溪這才做了兩手準備。
杜松溪放下筆,眼鏡被擱在張綠色的紙上,他揉着鼻梁:“都寫完了嗎?”
衆人點頭。
杜松溪看了眼袁笙。
袁笙會意,藍屏一閃,上面出現一張完整的中央區地形路線圖。
有些建築被放大标紅,到達這些建築最快捷的路線都被箭頭标示,還有些路線亮着白光,交叉在各個路口中,又融彙于一個點上——那裡是中央區出口。
其中,原界大樓也被标紅。
杜松溪讓袁笙把路線圖放大:“明天是休息日,所有人都會出門,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公民勞動規章》規定,為更高效率、更大作用的實現勞逸結合,休息日外出休閑是所有新社會公民的義務,外出時間不得少于四小時,八點之後住宅以及工作樓内不得有人。
“行動時間定在明早八點,我現在分配任務……”
杜松溪講了很多,總結起來就三個字:發傳單,六個字:發傳單[可能要命版]。
好在新社會的人都擅長勞逸結合,杜松溪講完該講的就讓衆人休息去了。
江海生越熬越清醒,又開始拉着沈從講小話:“你别說,有點做地下工作的感覺了,這麼一搞還挺緊張。”
沈從也不大睡得着。他的作息一向規律健康,很少熬夜,但一熬就會熬通宵,哪怕中途可以睡沈從也不會睡,非得熬完一整晚,強迫症一樣。
“被安排在出口守閘機,緊張閘機咬人嗎?”
江海生運氣是真好,壞的永遠輪不上他。小時候點名全班都點完了也點不到他,長大中獎輕輕松松,現在進遊戲了都能被分配到最安全的位置。
沈從就不一樣,被分配到了個絕好的地方——原界大樓。全國最中心的位置,區政院總部,離閘機口有十萬八千裡那麼遠。
杜松溪讓他們發完傳單就跑,沈從估計剛下樓就能被訓機警圍攻。
更别說原界大樓本身性質特殊,就算是休息日,在周邊守着的訓機警和裡面的安全崗也不是放着玩的。
不過杜松溪信誓旦旦說這不用管,他能搞定,沈從按照行動計劃上到樓頂就行。
原界大樓是全國獨樹一幟的高樓,站在樓頂,一切都能盡收眼底。
今天沒有太陽,燈光在幾分鐘前統一熄去。
今天風也不大,霧氣有些濃重,街上開始出現很多小人。
沈從看了眼旁邊拌嘴的兩人,後退幾步離天台邊遠了些。
兩人正是杜松溪和周唯。
周唯和杜松溪站在一起是形勢所逼,她依舊不贊成杜松溪的觀點,不理解做這些有什麼用。她勸不了杜松溪,之前也在必要的時候幫過他,但她絕對不想周家人冒險。
原本周唯讓杜松溪送周行回周家,結果杜松溪答應得好,轉眼就帶人上了天台。周唯隻好追上來帶人走。
但不知怎的,周唯說着,杜松溪道歉着,他突然小聲耳語一句,周唯一下沒了聲。
“你到底想幹嘛?”周唯真的有些火大,聲音都沒控制住。
杜松溪看着地上越來越多的小人:“我想試一下。”
“你!你……”周唯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轉開眼不再看他。
杜松溪這人極其固執,固執的人通常又反逆,她早該知道杜松溪想幹什麼的。
周唯擰着眉:“你是嫌刑院讓你死的太舒服了?今天這事結果都還沒定,你就想先把自己整死?”
早料到周唯的反應,杜松溪熟練地撫了撫她的背:“你别生氣,我已經想了很久了,老師因為它放棄,但我不會,我不想一輩子當棋子。”
“你跳下棋盤也執不了棋。再說這到底有什麼用,你以為你把事情捅出去就能有什麼好結果嗎?”
杜松溪看着她,沒再說話。
周唯也不想聽他說話,拉着杜松溪的手腕:“再等等,不要這麼沖動,好不好?”
杜松溪扯了下嘴角,拍拍她的手。
周唯心跳一停,抓着人的手更緊了,脫口而出:“就當是為了我,好不好!”
杜松溪深深歎氣:“當然好。”
杜松溪的目光又定在小人身上,語氣不盡悲怆:“但是,阿唯,你知道我的……”
他的手重重落在那一摞紙堆上。
周唯呼吸一滞,再也說不出任何話。
沈從見兩人不再說話,才出聲:“七點五十五了。”
杜松溪扯出一抹笑:“先去準備吧。”
周唯在原地躊躇良久,到底還是走了。她不想走,但終究改變不了什麼,不如在最後做點事。
杜松溪走向沈從,把放到護欄上的紙山移了移。風小,隻勉強吹動了面上的一個角。
“這些都是分給你的,記得發完。”杜松溪說道。
分配在原界大樓的人不止沈從一個,四個角都站了人。
杜松溪用手壓了壓紙堆,沒頭沒尾地說了句:“世界是一場巨大的扮演遊戲,我一直不信,直到我看到你。”
行動就要開始,杜松溪還有其他事,交代天台的幾人發完傳單就按早就決定好的白色路線跑到閘機口,那裡有車接他們去91區。
沈從的視線落到紙堆上。
花花綠綠的紙經過奮筆疾書後都有些皺,沈從仔細看了看,從中間扯出兩張皺得過分的。
淺綠色的紙上排列着整齊的黑字,是杜松溪一個一個寫出來的。
最頂上一行醒目的大字——新社會公民生活指南。
沈從正準備往下看,突然不知誰喊了聲“到點了”。同一時間,天空上亮起大量藍屏,密度覆蓋全國,不停流轉的藍色光芒把霧氣都給驅散。
地上的人以為又是區政院警示,看了眼就沒當回事。然而下一秒,他們被迫停住了。
所有人的手機被自動喚醒,一個個藍屏出現在衆人眼前,畫面定格在同一界面。
畫面裡,杜松溪正襟危坐,打了個招呼就開始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