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籬甫一清醒,鼻腔便不勝負載:
這江湖氣味之紛擾,遠甚于夜裡落花之喧嚣,太多人體的烘臭味,太多刀劍的冷腥氣……
夕籬強壓住胃裡惡心感覺,快速調整嗅識,暗中嗅察起近處:看守在熏香軟榻旁的,是個熱氣騰騰的小孩,身無内力,年紀約莫十一、十二。
香軟房間之外,則滿是水的氣息。
是湖。夕籬嗅定了水的類别。比起滔滔東流的江水、或深海洋流,湖水的氣味,要沉靜許多。
數百江湖好漢,聚在一個小小的湖裡,不出劍、不争鋒,不流血、不複仇,所欲何事耶?夕籬嗅畢周遭環境,确認暫且安全,這才緩緩睜開了眼。
“睡神!你可醒啦,你醒得真是好時機。快!要開場啦!”青衣小僮一見榻上的人動了,立即伸長雙手,連拉帶扯,絲毫不顧及長久昏迷之人的身心狀況如何,奮力拽斜了“睡神”賴躺在榻上的身子。
夕籬任小僮拖住手腕,彎腰上了樓。
竹樓建在船上,二樓是涼亭樣式,四方敞開,邊緣隻圍了一圈欄杆,視野開闊:
數百隻樓船、畫舫、彩舟,懸錦披花、金镂彩繪,沿湖岸高高低低地擺成了一弧半圓,圓心正是湖中浮台,台上燭火粲然如晝、美人香粉如雲。
小僮手臂一揮:“快看!那是我主人!”
夕籬抛遠了目光,試圖追随小僮指尖瞄準的方向。努力了片刻,夕籬迅速放棄了:“美。都美。”
夕籬撇撇鼻尖,有些難以置信:這江湖上,男風竟已這般泛濫了嗎?
列于那浮台之上的如雲美人,竟全是男子!
小僮厲聲反駁夕籬:“你眼瞎!我玉庶主人,乃冥音湖第一美人!”
小僮話音方落,左鄰樓船的小僮即高聲喊道:“揚州卓公子,願為西明主人焚香百爐!”
不多時,龍涎、郁金、沉水、青木、紫檀、蘇合、西域香、南洋香、冷香暖香常春香、佛香道香未央香……各色名貴香料,化作一道道雲煙,自湖對岸緩緩飄來,直至繁郁香味,籠住整個湖面。
香霧缭繞中,西明美人移入浮台中央,立于燈燭簇擁之最光亮處,為卓公子傾情舞劍一曲。
“益州殷玄士,願為彌桃主人點蓮燈千盞!”
“青菊谷秋少俠,願為安童主人燃焰火萬響!”
———波光倒映着燈光,焰光震撼着水光:
極遠極遠的某山村,群犬驚醒,朝着焰響方向遙遙狂吠;孤陋寡聞的村雞們,則将遠方光亮湖泊,錯認作是東方日出,在子夜時分高啼報曉。
然而,浪漫的愛情競演仍在繼續!
财富的意氣比拼,遠遠看不到盡頭:
你點蓮燈千盞,我便放生飛螢萬籠;
他燃焰火一萬響,另一位便加碼到十萬響……
在兩岸焰火争鋒呼嘯中,小僮扯起喉嚨朝夕籬喊:“喂!睡神!你身上有甚值錢物件兒沒?”
夕籬被漫天辛辣刺激的硝煙嗆得不行,他屏鼻呐喊道:“我的藥囊、還有一竿劍!”
“你囊裡一枚銅子也沒有!我翻過了!”小僮回答得理直氣壯,“啊,對了,你那根青竹子!”
小僮“蹬蹬蹬”跑下樓拿了青竹子和藥囊,又飛快跑上樓。夕籬接過竹子,有些不大敢認:
“怎麼連你,也妝扮上了?”
可它确乎是夕籬從儲芳閣裡千挑萬選出來的竹子,是長在屋邊、路邊、水邊,極尋常的那種青竹子,不粗不細、無毛無斑,本身清新的竹味裡,浸透了獨屬于花海的缤紛芳香。
它斫斷已久,竿身早已幹枯發黃,如今卻煥如新生、青翠若滴,竹汁味兒新鮮得仿佛猶與故土竹根相連———如此高妙深慈的功力,唯有師傅了。
至于竹身上纏繞的層層銀铛珠鍊,竹節上花紋繁複的镏金鑲玉,竿頭頂着的那一枚卵大的七彩寶珠———此等浮誇審美、矯作掩飾,就是郎中了。
夕籬拔下竿頭碩大寶珠,遞與小僮:“這枚珠子可否為你主人做些什麼?若再加上這些金鍊……”
“足矣!足矣!大足矣!”小僮高舉起大寶珠,急急跳起,身子探出船樓竹欄外,奮聲呼吼道:
“神農谷寶煉師!願為玉庶主人,流花一夜!”
小僮吼聲铿锵,附近挨着“神農谷寶煉師”所在樓船的幾隻彩舟,瞬間便被小僮的吼聲,震遠了。
夕籬見狀,暗下思忖兩件事:
一是“神農谷”雖冠以藥王之名,卻恐怕不是以“醫術”聞名江湖,暫計入“五毒”名單之列;
二是,這小孩怎知我姓“寶”?即便是他臨時胡謅,為何他偏偏選了這麼一個偏僻小姓?
“流花一夜”四字一出,湖邊再無加碼之聲。
小僮見自家主人占得狀頭,不禁得意萬分,清亮亮的童音,無比張揚地響徹全湖:“寶煉師,你問我,何為流花一夜?寶煉師,我請你看向對岸!”
對面廣闊湖岸,雜役們列隊成行,前後搬遞着一籃籃花,忙碌如井然有序的蟻群。從各處花圃新采摘來的鮮花,一籃籃、一廂廂,源源不斷地傾入湖中……一夜傾倒下來,鮮花将填滿整個冥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