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初雪泠然看向夕籬。
夕籬拄着竹竿站起,一一道來:
“首先,把我一個人留在你們血梅崖禁地,你肯定不放心。
“其次,你十之八九能殺掉我。但我保證,這一定會花費你相當長一段時間。
“最後,我早就知道了——”
梅初雪泠靜的眼,微不可察地凝動了一下。
冰瞳抓傷了寶夕籬的右腿,即使他腿骨沒斷,皮肉傷亦不會淺。但寶夕籬,笑眼不改。
他笑得依舊很快樂。
寶夕籬擡起手指,敲敲鼻梁,笑臉裡滿是得意:“你們血梅崖真正的秘地、你師父的閉關之所,不在這崖頂,而是在下面——”
夕籬手指順勢往下一折:“在鷹巢之後。”
說話間,巨大鷹爪落下,激起雪塵一片。
冰瞳趾甲上的血迹,早已被它蹭得幹淨。
梅初雪說:“它不是長尾,它不會收爪。”
“你無須擔心,這一回,它鷹爪子一定刺不動我。”
夕籬催動内力,磅礴真氣蒸騰環繞,厚重得幾乎肉眼可見,如厚重毛氈一般,周密緊實地裹住夕籬全身。
這一次受傷,是夕籬大意了。
他以真氣覆體奔襲上崖、又以真氣爆射鷹群墜襲,生生耗盡了一半内力,于是,當冰瞳朝他飛來時,他體中另一半内力調動不及,真氣裹得不夠迅速、也不夠多,于是乎,他便遭鷹爪抓破了右大腿。
梅初雪此時亦可以确定:“你體中有兩種冷熱不同的内力,并且兩者皆量級驚人——你竟然還活着。”
想來此等隐秘内情,也不會輕易得到解答,梅初雪飛身登上鷹背。夕籬就地一滾,仰面躺在冰瞳爪下,主動成為鷹爪攥住的“戰利品”。
巨鷹高飛。梅初雪迎風立于鷹背。
“我也好想——騎巨鷹啊!”
寶夕籬的聲音,是通過腳下的鷹背傳來的。
梅初雪迎風發散的眼,又是一凝。
雲鷹天性多疑、警覺、易怒,寶夕籬竟能悄然将内息注入雲鷹身體,遊走雲鷹全身,傳音至鷹背,在此期間,一絲一毫不曾驚擾飛翔中的冰瞳。
此等奇絕内功,已不能用“精妙”來形容。
莫說梅初雪,即是梅林第一醫師,亦不能做到。
不為雲鷹所察覺的奇絕傳音,不斷自腳下傳來:
“梅初雪,我現在用以與你傳話的内力,正是我師傅傳予我的。
“唯有我師傅之上善内功,淳如春雨、和若春風,才能成功移植進我心海、才能生根發芽、才能救我的命。”
開發心海,是習武之人内修第一步。
理論上心海人人皆有,但總有人扣不開這道門,譬如梅葉,他外練刀劍不行,内修功法更是不行。
心海名為“海”,自是能通過修煉,無限擴展。但心海隻能裝盛個人一點一滴積累來的内力——
人人内力相斥,此乃内功第一基本準則。
否則,一個惡人,隻要他心夠狠、下手夠快,隻要他虐殺比他弱的武者、持續掠奪“弱者”們的内力、使得雪球越滾越大,當他成為武林至尊後,隻要他不斷地掠殺第二名、第三名,他便将是永遠的江湖第一。
正因人與人内力各異、絕不相融,故比起劍刃造成的一次性皮肉傷害,内力造成的損傷更甚:
深入骨肉筋脈的外來内力極難被排出和消解,内傷反複發作、久病不愈。
即使是“内功精妙”的江湖醫師,利用細如遊絲、微若懸息的内力把脈、縫合、疏筋療竅,醫師們所做的,也不過是盡力減輕對傷者造成的二次傷害:
在無可避免的損害之間,擇其輕者。
至于“傳内力”救命,實乃緊急中無奈之下下策。強留住性命後,傷者隻能靠自己,将體中大量的他者内力,慢慢将其同化、溶入自己心海。
此種“内力同化”極其艱難,非高手不敢嘗試。且其同化過程,就如同在炮仗坊玩焰火,稍不注意,便會“砰”地一聲,爆炸身亡。
這種爆炸,梅初雪想到,正有些像寶夕籬通過全身爆射真氣來反擊群鷹墜襲的“怪招”。
寶夕籬的傳音,源源不斷地自腳下鷹背傳來:
“我三歲開悟了心海,為了活命。
“但我那時太小、太無力,心海貧瘠得像一抔黃沙,根本無法反哺我的身體;同時,我的身體又太脆弱,脆弱到随時會死。根本沒有時間,來等我一點點修煉、一點點填滿心海、一點點滋養我自己。
“師傅唯有嘗試着給我注入内力。我的心海沒有排斥,相反,一飲而盡,簡直是久旱逢甘霖——
“又可作飲鸩止渴。我垂死的弱小身體暫時保全了,心海卻翻了天。我想我創造了武林記錄,我三歲時,一不小心,就走了火、入了魔。
“為了不讓我内體爆炸身亡,師傅又隻能繼續輸入内力,為我疏筋解脈,同時強行壓制我狂暴的心海。
“我一邊接受着師傅的淳和内力,一邊努力修煉、一天天積累起屬于我自己的内力。
“好在有萬華功法。
“萬華功法入門極難、但完全掌握後——别家内功心法是涓涓細流,我們萬華功法,是百川入海!
“十年後,我心海中的兩種内力,達到了完美平衡。
“十年來,師傅累計傳給我的内力之多,我根本無法将其同化,事實證明,也不需要。兩種内力和諧地共存于我心海,泾渭分明,各占一半。
“它倆在我心海裡,究竟是左右各占一半,還是上下各占一半,我和二師兄多次探讨過。
“我比較偏向,是上下各一半……”
夕籬仰面躺在緻命鷹爪裡,一個人叨叨不停。
隔着巨鷹軀體、在冰川雪嶺的漫天寒意中,夕籬嗅着梅初雪的氣息,沒什麼特别,隻一點微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