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身後真長了第二雙眼睛,梅初雪迎着夕籬的目光,側臉投來一瞥。
夕籬歎服:“梅初雪,好厲害。你能随時沉入心流、又随時留心着四周、還能随時抽離出來。莫說劍術,你連休息都比别人休息得好、恢複得快。”
梅初雪說:“下次莫要在冰室以外心潛療傷。冰瞳晚上會随時飛上來。”
晚飯果然是長尾送上崖的。夕籬驚歎它大大的鷹爪,竟能安好無恙地勾起一隻小小竹籃,若長尾能練武,定是堪比大師姊繡花般的剛柔并濟。
“梅初雪,這麼多年,你一個人,晚上不害怕麼?”
冰室主人和夜襲而來的客人,各坐于石桌的兩端。梅初雪一如既往的安靜地進食着,全然不理會寶夕籬沒頭沒腦的發問。
夕籬仔細向梅初雪訴說着他鼻子的感受:“如果說,夜裡落花們的惡毒怨氣,是十級恐怖,那麼這一座座古老冰川不分晝夜、亘古不變的冷漠和壓抑,是甚于落花之恐怖氣息的千萬倍的折磨。”
梅初雪的回答很簡單:“我聞不見。”
二人先後食訖。夕籬慢吞吞收拾着碗碟,又問:“梅初雪,你為什麼擅自把小鳥交給梅葉照顧?我說了,我會回來接它。”
梅初雪看出寶夕籬在拖延時間,看出他害怕一個人去梅冷峰的第十五間冰室睡覺。
梅初雪起身,伸出一指,點在寶夕籬鼻尖:
“好夢。”
寶夕籬倏然睜圓了雙眼,濃厚睫毛掀了掀,恍然大悟:“原來,冰瞳每天晚上飛上崖來,是聽你給它說好夢!”
梅冷峰的第十五間冰室,裝飾得極好,錦衾繡褥,是個安逸睡處。夕籬躺在軟綿綿被窩裡,什麼也聞不到。
梅初雪手指一點,封住了夕籬的鼻子。
“梅初雪,我是醫師。”寶夕籬的聲音,通過雪地、穿過一間間冰室、自石床下清晰地傳來:
“我非常清楚,人可以有多堅強、多能忍痛。
“許多、許多難以想象的傷害、恐懼、磨難,人體統統能夠承受、并且不可思議地存活下來。
“可是,我不認為忍耐是一種美德。
“師傅常說,疼痛絕非必要。我們練功的第一要義,就是學會保護自己、不要弄傷自己。”
夕籬伸指點點自己鼻尖,解開嗅識封制。
梅冷峰精心布置的華美冰室裡,略無一絲生人氣息,顯然,梅冷峰從未在這冷寂高壓的崖頂之上,睡過一晚、待過一天。
在陌生房間全然陌生的冰冷氣息裡,夕籬急需某些熟悉氣息,來助他入眠。然而,氣味偏偏最是難以回憶。
夕籬于是轉而回憶起師傅被花露沾濕的純白衣袖、熱汽蒸騰的廚房裡二師兄快活的身影、郎中眉飛色舞地講述着精怪故事、在如水月光下大師姊織繡出一樹白雪……
萬年冰川古老的冷漠氣息裡,摻入了一絲梅初雪微涼的氣味……
“好夢,梅初雪。”寶夕籬的聲音,通過雪地、穿過一間間冰室、自石床下清晰地傳來。
梅初雪躺在石床上,閉着眼睛,看着黑色視野裡千變萬化、色彩斑瀾的閃躍光斑,一如既往的,他心裡什麼也沒想……
迎着日出,梅初雪舞劍。
劍法名為“落梅風”。
凜冽寒風亦難以吹落的血色傲梅,唯獨傲天神劍獨創的淩厲劍風,可以将其一瓣不馀地斬落。
從頭至尾舞罷七遍。
右手舞三遍,左手舞四遍。
接着梅初雪嘗試自己想出的新招式,第三十九次失敗後,寶夕籬起床了,亂糟糟地蓬着頭發、潦草草地披着外衣:“上午好,梅初雪。”
梅初雪看一眼寶夕籬:“你長得真高。”
“我是很懶。我尤其喜歡睡覺,”夕籬爽快承認道,“原來在積雪的夜裡,睡覺是這麼舒服……”
寶夕籬生長的地方,沒有雪。這一點,梅初雪早有預料:“夜氣方回、頭腦清明,我喜在黎明之際,操練本門劍法,你可以看,提前準備一下。”
“你這口氣,真像我大師姊。你們這些劍癡劍魔,真會折磨人!”夕籬将昨日躺身雪坑刨寬一些,身子更加舒服地陷進去,右腿支出來,曬太陽、晾傷痕,看梅初雪練劍。
梅初雪又練了一遍“落梅風”。
“如何?”梅初雪問夕籬。
“好。”夕籬答得簡潔卻誠懇。
梅初雪收了劍,走過來,察看夕籬傷口愈合情況:“你常陪你大師姊練劍?”
“我們這一代花海姊弟,統統是大師姊劍下玩具。”夕籬非常坦率地承認到,“我從沒赢過我大師姊,她是我們同輩中公認的第一狂劍。但你須先赢過我,我才告知你,我大師姊名姓。”
夕籬看出來了,梅初雪自囚于孤峰雪巅,忘我練劍。他此生唯一追求,便是與頂級劍客比劍。
梅初雪又問:“你大師姊可曾自創過新劍招?”
“那是自然。她東來靈機一動、西一心血來潮地整出過好幾套。”夕籬作為大師姊劍下最為寵愛的大玩具,次次首當其沖,領略過各種五花八門、時而眼前一亮、時而莫名其妙的新招數。
“我一記新招都不曾想出。”梅初雪坦誠他的失敗。
梅冷峰已經成功創出了獨屬于他的一套新劍招。
甚至善用暗器、不常習劍的霍遠星,都在訣别前,使出了一套全新的劍招。
“我就從沒想過,要想出一套屬于我自己的什麼新劍招。”夕籬坦誠他的懶惰。
梅初雪點點頭:“你爬得很快,真氣爆炸得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