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初雪原意,本是想借用一下寶夕籬那張讨人喜歡的笑臉。不料寶夕籬一開口,竟如此咄咄逼人。
“梅初雪?”绮娘這才将她那雙夢遊一般的眼睛看向夕籬身後,“你真是梅初雪?”
绮娘“噗嗤”又笑了起來:“梅初雪,你來晚了。目…梅葉死了,三天前就埋了。埋在東城外。
“我老了,不比你年輕人,我要困覺了。”
绮娘家門扉一閉攏,臨近幾戶人家好奇窺聽窺視的門縫,也趕忙一一合攏。
隔着門扉,夕籬依然能嗅到脂粉膩香:“全成都的人都曉得,梅初雪乘雲鷹來成都城了,就她绮娘一個人不曉得,因她正在屋子裡忙着精心打扮。而她孩子,死了才三日。”
夕籬皺皺眉間鼻根:“她是在等老肥腸。夫妻恩愛本是好事。可這爹娘,未免太拿孩子當外人了。”
梅初雪說:“她金钗倒插于發髻,她雙耳耳墜顔色款式皆不成對,她神思極其恍惚。她特意提及梅葉葬處,她内心其實很希望我們去查清楚一些事情。”
梅初雪問:“你笑什麼?你鼻子嗅出的,與我看見的,有何相違之處?或是你覺得,我分析錯了?”
夕籬看出,绮娘隻當他是尋常浮浪子,她寄予期盼的,唯有梅初雪而已。夕籬高興的,是梅初雪說的“我們”。
夕籬笑:“你看的比我細緻,想的也比我深。”
夕籬解釋道:“我的鼻子能聞出來庾無葛說謊、乞兒說謊,是因為我自己大緻有過相仿感受和經曆。绮娘這般複雜又左右矛盾的感情,我就算嗅見了,也如不識字的孩童,理解不了。”
梅初雪問:“庾無葛說了什麼謊?”
“他說他幸好慘敗過一次,故此第二次輸給你,沒有第一次輸劍那樣難受。其實當時他心裡非常難受。并且,他是特意向你提起寶子衿。”
“這些我看得出來。”梅初雪說,“你說過的與庾無葛相仿的謊話是什麼?”
“體中兩股内力打架,逼得我一會兒走火入魔、一會兒死去活來的時候,我說,我不痛。”
梅初雪看着夕籬,點點頭:“走罷,落腳時輕些,輕功是你強項。”話畢,白衫一揚,如天上落下的一小團碎雲,低懸于萬戶人家之上,愈飄愈遠。
夕籬跟在梅初雪身後,飛檐躍樓、踩廟踏府,筆直地奔向城東。
夕籬倏然想起了他自雲夢澤一路追随梅初雪至邛崃的日子。那時梅初雪宛如一具巧奪天工的自動傀儡,精準、堅定地向西飛行;
而今夜的梅初雪,則像一隻含傷的幽靈,久久徘徊,終是飛向了旅途盡頭……
梅林的“葉子”們做事很牢靠,目蓮墓瘗所在,亦标記得很清楚。
東城外,亂葬崗,淨見丘與墳。累累荒冢中,偏偏獨立了一方簡易墓碑,上刻:“姚目蓮”。
姚,是绮娘的姓。
夕籬嗅見了墳土新鮮的腥濕氣。
绮娘說,目蓮早在三日前下葬。但夕籬的鼻子卻說:“這一方新墳,半個時辰前才被翻過。”
然而自腥濕泥壤下的棺材裡,夕籬又确實嗅見了新死的腐敗氣息。
“挖罷。”梅初雪指令清晰。
夕籬左右手各凝了兩股不同内力,本欲一同灌入土裡,将墳包一氣炸開;稍作思忖後,又将手中凝聚待爆的内力悉數散去,以淳和真氣覆住雙手,蹲下去,左一爪、右一爪,奮力開刨。
梅初雪看不下去:“去借把鋤來。”
夕籬站起來,走出幾步,又回頭看看梅初雪。
夕籬心想,梅初雪莫不是想一個人悄悄哭一片刻罷!抑或,他看見了什麼我沒嗅出的真相?他竟然想把我支走?有什麼是我不能知道的!
梅初雪迎着夕籬的目光看過來,眼神示意:“速去”。
夕籬斂息向江上漁船逼去。
不多時,風中吹來了梅初雪的氣息,夕籬立于岸邊等待。須臾,梅初雪輕輕落在夕籬身旁:
“自出城起便跟在我們身後的,是一位梅林子弟,号為’無根輕花’。你走後,他告訴我,據葉子們彙報,日暝時來掘墓的,是一位繡花使,前日來的益州,當下就在江邊那條漁船上。”
夕籬同樣給梅初雪解釋道:“那條漁船上,有兩個人的氣息。墳前的那一股陌生氣味馀息微淺,且漁船距離尚遠,難以确認是否為同一人。
“但另一個氣味,我很肯定,是我二師兄。”
夕籬執竿觸江,順竿灌入内息,循水傳音呼喊道:“二師兄!我是夕籬!我帶我的新朋友,梅初雪,來找你們玩啦!”
梅初雪聽不見江水裡飛流的聲息,卻能看見漁船門闆嘩然拉開亮起的一方燈光,聽見中氣十足、響徹黑夜、醒魚驚犬的熱情回喊:“泥巴!”
夕籬怒插竹竿,江水四濺,傳聲回吼道:
“是籬笆,不是泥巴!你個結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