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雙掌攏成的空心的圓裡,掌心仿佛生出了許多條看不見的細線。細線一一拉、拽、提、落筆杆,配合無隙、精準無比。筆杆未曾一次碰着手掌,筆尖南來北往、東去西回、恣情寫畫。
此種怪絕奇招,劍客梅初雪想不到,醫師寶夕籬也難學。
一帖書畢。
朱砂鮮紅如血,筆畫蟠繞似龍。
芙蓉子道:“此乃一半清涼符,合一半吉祥符。時已入夏,祝使者四月夏節,舒心暢爽。五月夏至,陰陽逾界之兇月。兇極生變。五月雖兇,亦是改新換命的好時機,祝使者吉祥遂心。”
霍遠香接過朱砂符帖,系于箭筒底部。
一隻脹鼓鼓錢袋,“嘭”地落于矮桌,袋中奇珍異寶閃耀着的光,自錦袋束口處照出。
芙蓉子将身子坐直:“繡花使俸祿真是不錯。大師兄常說,錢是好東西,生财理财與練劍練功一樣,是捍衛自身道義時,必不可少的好東西。”
芙蓉子正色道:“我乃芙蓉觀首席道長,我書一帖符篆,得請錢币五百文、或絹帛一匹。少了絕不行、多了也不許。本觀不收珠寶、也不收字畫。”
“五百文!”霍遠香感歎,“五百文能買一石有餘的米,夠一大家子人飽飽吃上一個月;五百文能買五隻肥雞、或五壺好酒、或一柄素劍,買不下半部佛經、買不下半身漂亮衣裳、買不下一條馬腿———你們芙蓉觀,不騙窮人的錢。”
“這袋珠寶,不是巴柑子的,也不是我的,”霍遠香笑,“是寶庭芳的。寶庭芳是個闊少,錢多得花不完。他本可以傻乎乎的幹淨漂亮地過完他幸福的一生。可他偏偏與巴柑子很投緣。和巴柑子一樣,他踐行着他的信念。他親手剁下了六個惡徒的頭。
“他說他不後悔。我信。可他膽子小,怕鬼,不敢挖墳、不忍開棺。
“所以我希望,道長能為他書一符福帖,不止四月和五月,不止春夏和秋冬。我想祝他一生好夢、願他夜夜安眠。”
芙蓉子看着霍遠香:“這袋珠寶,破例收了。”
筆杆重新豎懸于雙掌圓心,芙蓉子确認道:“寶自然是那個寶,庭芳是哪個庭芳?庭中有芳樹?”
霍遠香确認道:“庭中有芳樹,是他寶庭芳。”
芙蓉子寫評道:“是個宜室宜家的好名字。”
第二帖書完,霍遠香接了,塞進袍下暗袋。
霍遠香想了想,俯身湊近,低聲問:“芙蓉道長,你可會書情咒?就是,類似情蠱的那一種。”
看清芙蓉子眼中的揣摩意味,霍遠香在她眼前猛打一個響指:“你莫看我!我是替寶夕籬求的。”
芙蓉子露出“原來如此”的微笑:“寶夕籬又是誰?她名字怎麼寫?她夢中所念之人,姓誰名誰?”
芙蓉子好心奉勸道:“實話告訴使者,我确實為諸多娘子郎君,寫過不少情人咒。美夢雖可成真,緣份卻難結果。相愛容易相守難,不如相放于江湖。”
霍遠香試探着問:“梅、初、雪———這個名姓,許是曾多次出現在道長的朱筆下、符紙上罷。”
芙蓉子停住筆:“若是梅初雪,無符可咒。”
“道長何出此言?”
“梅初雪不是美夢,是幻想。夢境至少與現實接壤,而幻想,則生于明知不可的清醒和偏執。”
“何至于!”霍遠香擰緊眉頭。
芙蓉子反問霍遠香:“你見過梅初雪麼?”
霍遠香答:“見過。”
“你且看他如何?”
霍遠香不答,反問芙蓉子:“你見過梅初雪?你也去過梅林?你的内功,也是劍神親傳的?”
“劍神傳給大師兄,大師兄傳給我。大師兄告知了劍神,劍神誇我很厲害。”芙蓉子微笑道,“人們都說梅林是個好地方,大師兄也這樣說。可大師兄沒有留在梅林,而我,我喜歡坐在這柑橘樹下。”
芙蓉子殘手一顫、一翻,從身後橘枝上,吸來幾隻吸食嫩芽汁液的紅蟲。
霍遠香看清是毀害果樹的紅蟲後,一掌拍向芙蓉子掌心,随後她幫芙蓉子拍幹淨掌心裡的污迹。
芙蓉子愈發喜歡大師兄的這位同僚了。
于是芙蓉子給霍遠香分享了一件趣事:“去年秋天,梅初雪來到芙蓉觀,折了一枝芙蓉花。”
霍遠香敏銳捕捉到了關鍵點:“去年秋天?即是巴柑子以繡花司的名義緻信給血梅崖之後?”
芙蓉子笑着點點頭:“梅初雪催動萬華冬功,将這一枝芙蓉花極速冰封,然後把這一枝冰芙蓉,放在裝滿冰塊的箱子裡,托給寄春镖局,加急寄往京城。”
“聽起來,不像是梅初雪會做的事。”霍遠香稍微想了想,立即改口道,“但又像是,唯有梅初雪才能做出的事。”
芙蓉子說:“梅初雪還與我比劍了。”
“與你比劍?”
“以筆作劍,以紙為守,以朱砂代血。”
霍遠香挑高了眉,等着芙蓉子說出比劍結果。
“我赢了梅初雪。”
霍遠香拍桌大笑:“原來,梅初雪以冰霰于掌中書寫符圖,是偷學了芙蓉道長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