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如意仰着頭,一臉無辜地和他對視。
雲佑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片刻後,他率先移開視線,神色有片刻的不自然。
應該隻是錯覺吧……
“你想要什麼茶?”他的目光落在案幾擺着的小銅壺上。
史如意被他問的有些茫然,半晌才迷蒙地嗯一聲,重複了一遍他的問話,“我想要什麼茶?”
雲佑蹙了蹙眉,心底有些不解,但還是耐心地給她介紹,
“我屋子裡隻有龍井、碧螺春、金駿眉、鳳凰單枞,這些可以麼?
……不是你說的明早要用牛乳和茶一起熬制嗎?”
聽到最後,史如意才恍然大悟,她方才隻是随口提了一句,沒想到二少爺看着表情沒什麼波瀾,心裡卻真的聽進去了,還主動要給她茶葉。
她突然有點感動,哪個廚子會不喜歡這樣的小客人呐。
“龍井吧,一小袋就好了,不用太多。”
史如意眨巴兩下眼睛,她剛才一進來,鼻尖就嗅到了屋子裡彌漫的淡淡龍井茶香。
雲佑該是喜歡這種茶的吧。
色翠形美,鮮嫩潤澤,味清淡而香遠……很是适合他呢。
“好。”
雲佑朝她微一點頭,揚聲喚了外頭守着的長風進來,“去茶奁中取一紗囊的西湖龍井來給她。”
他的指尖輕點兩下炕桌,目光從史如意穿着的碎花襖上掃過,又在她通紅的小手上停留了片刻,
“再把我小時候那個不用的手爐找出來。”
翻箱倒櫃好一陣,長風捧着茶葉和裝好熱炭的手爐走過來,遞給史如意。
史如意受寵若驚地接過,籠入袖中抱在懷裡。
那手爐小巧玲珑,工藝精美,光澤被歲月打磨的柔和,一看就是主人常用之物。
一貼上去,她的手掌立刻就暖燙起來,暖氣從手上流入身體,流經四肢百骸,舒服得心裡熨帖。
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在院子的冷風中站了太久,還是被大丫環蘭芝說的話刺激到的緣故,甫一感受到久違的暖意,史如意忽然覺着鼻尖有些酸澀。
她睫毛飛快顫動幾下,把心中那股酸澀憋了回去。
其實二少爺也沒有傳聞中的那麼壞脾氣嘛……
除了挑食倒是真的。
“多謝二少爺,謝謝長風哥哥。”
雲佑沒再多說什麼,他重新拿起擱在一旁的書卷,長風做了個手勢,便準備送她出去。
史如意卻憑空生出幾分留戀來,她腳尖粘在原地,期期艾艾地看向雲佑。
他也若有所覺地從書中擡起頭,靜靜地看着她。
史如意忽然笑了,這次的笑容發自心底,顯出幾分難得的赤誠和柔軟,
“二少爺平日裡還喜歡什麼其他吃食呀?可以與我說說。
我都會做哦。”
……
溫媽媽一手提着燈籠,一手牽着史如意往家去。
“那二少爺是怎麼回你的?”
史如意抱緊懷中的手爐,搖搖頭,“二少爺說他沒什麼特别喜歡的,讓我自己随意發揮就好。”
其實不是,雲佑的原話是這樣的——
“現在這般便很好了。”
雲佑笑看她一眼。
他說話時嘴角輕揚,如霁雨初晴,冰雪消融,冷漠的氣質消散在了暖茶的清香之中,随着熱氣袅袅上升。
史如意一時竟看呆了去。
等她回過神來,不由得面色尴尬,雙頰通紅,同手同腳地跟在長風後面,火速逃離了屋子。
她垂頭喪氣地回到大廚房,自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十歲小女娃,卻無端地被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迷了心智。
史如意分析下來,覺得不能全怪己方定力不足,完全是因為對手太過強大。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1]
從前在書裡看到這句話,隻覺得是古人理想化的寄托,沒想到如今在現實中竟真看到了這樣的存在。
少年俊秀,如梅如竹,瘦弱挺拔的脊梁下卻暗藏風骨,即便側帽飲水,一舉一動也賞心悅目。
最讓人受不了的是雲佑放下書卷,朝她看過來的瞬間。
眉眼帶上生動促狹的笑,仿佛山雨化開,隻聽見林間小鹿驚忙的心跳。
……
史如意離開前,在大廚房裡挑了尚有餘熱的竈灰加進去,現在手爐又是暖烘烘的。
冬季裡有這麼個熱騰騰的東西,走到哪裡都可以拿着取暖,連刮在身上的冷風似乎都沒那麼難捱了。
她把手爐塞到溫媽媽手裡,溫媽媽又塞回給她。
溫媽媽有些唏噓地感慨,
“沒想到二少爺竟是和太太一樣的菩薩心腸,待底下的人這樣寬厚。
想來那些傳聞,也不過是好事的家夥仗着嘴皮子胡說八道罷了。”
她們拐回下人院,正撞見程媽媽屋裡的紅豆出來倒夜壺。
紅豆是程媽媽買來屋裡伺候的丫環,趁北邊逃荒嚴重的時候買的,簽的死契也隻要四貫錢。
程媽媽男人是太太嫁妝鋪子裡專負責管賬的,程媽媽自己也精明的要命,錢都是一分一分地從手裡往外摳。
沒看紅豆那麼冷的天,身上還隻一件單薄破舊的秋衫,面黃肌瘦,像根豆芽菜。
雖被人買了,活的還像逃命時一樣。
程媽媽想把自己女兒丁香培養成小姐的模樣,首先這五指就不能沾陽春水,最多學學針線活。
女孩子家家,手心要光滑細膩,不能留了粗糙幹活的痕迹,日後才能搭上個好前程。
便是府裡的少爺夠不上,外頭的富商也是富得流油啊。
史如意遇到紅豆,沖她友好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