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旗倚着窗框,想是适才見了外臣,原本于晨間高束起來的馬尾此時已然挽起,暗綠色的圓領袍也換成了身金線繡龍的玄青常服。
不過不論是哪一件衣裳,隻要是深色,穿在他身上便都是好看的。
甚至可以說,顔色愈重,便愈能将他身上那一種邪魅狂戾的獨特風采渲染深刻,襯得他的眉眼愈發俊逸深邃。
“沒想到朕的皇後不僅文武雙全,有勇有謀,竟還有撥弦奏樂的本事,不愧是當初皇兄看中的人。”
聞得他帶笑的話音,明儀撥弦的手一頓。
很快,又重新撩動琴弦,随意彈着幾個不成調的音節。
“曾有人對我說,我的箜篌隻能彈給畢生摯愛聽,可惜,從前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機緣巧合落空,曾經答應聽我彈奏一曲的人最終也忘了赴約。不成想,除了聽瀾以外第一個聽到我彈箜篌的人,竟然會是陛下。”
“莫不是,陛下才是上天為我安排的命定之人?”
“這是誰說的混賬話,朕現在就去殺了他。”
“不勞陛下費心。”
話音與琴音同落,明儀已然徹底失了樂興。
“人已經死了,我殺的。”
說話間随手放下懷中的箜篌,便兀自徑直往寝殿裡走。
從始至終,都懶得多看蕭雲旗一眼。
蕭雲旗今日想是心情還不錯,見她如此将自己視若無睹,也不曾怪罪,竟還極有耐心地慢慢問:“椒房殿的人都說皇後今夜不想見朕,看來是真的了?”
适才他還沒走到椒房殿時,遠遠便聽見一陣箜篌樂聲,聽上去雖有些生澀磕絆,但好歹也是一個音都沒錯的。
他原還想着這夏侯明儀到底出身将門,于音律上多有不通也屬尋常,但卻不知這教坊司哪裡來這麼大的膽子,竟敢找這麼個馬馬虎虎的伎人來打發她,真不知是故意要她丢醜,還是嫌命長了。
誰知甫一進了院門,卻被人告知,此時殿中撥弦者,正是她夏侯明儀自己。
他不由心生好奇,然殿門卻已皆數從内緊緊關閉,椒房殿的人自己也冒死來說是皇後下的令,不許給他開門。
一旁的元景利還火上澆油似的揣測:“莫不是今晨陛下未陪着皇後去長甯殿拜見太後,皇後心裡不高興了?可前時在禦馬場時,殿下不還說要請陛下和後宮嫔妃嘗一嘗那民間的粉糍糕麼,當時瞧着皇後的神情也未曾有變啊。莫不是還有其他什麼事?那要不然陛下還是等皇後心情好些,改日再來椒房殿吧?”
“你的意思是,朕以後想去哪裡,想見誰,還得看皇後的臉色了?”蕭雲旗斜他一眼,情緒不明。
“奴婢豈敢?!奴婢隻是瞧着,您與皇後新婚燕爾,皇後又初到宮中,想是對宮中有些規矩和道理還不熟悉,與其為此叫新婚夫妻失了和氣,不如有一方暫且回避,待奴婢尋個機會好好和皇後說說,讓皇後來給陛下賠個不是才好。”
元景利慢悠悠說着話,笑得也格外和氣謙卑,仿若真是一個為小輩着想的老人家。
“你說的确實有理。隻不過……”
這些天蕭雲旗待明儀的與衆不同前朝後宮有目共睹,旁人或許隻當他是一時新鮮,很快就會膩了。
但元景利卻不這麼認為。
他是看着他長大的,見過他看重一個人的樣子,也曾被他那樣依賴信任着。
可随着年歲漸大,這個曾因剛剛剛失去母親而惶惶不安,隻知道拽着他衣擺求他庇佑的可憐孩子,已然長成了陰鸷乖戾,喜怒無常的帝王。
元景利能感覺到,他已經不再如從前那般信任自己,就像懸崖上羽翼漸豐的雛鷹,總有一天會不需要老鷹的保護,自己振翅高飛。
隻不過,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想永遠站在他身後,為他和大梁“保駕護航”。
為了能夠永遠站在他身後“保護”他,他必須得将他羽翼盡數剪除。
哪怕隻才冒了個芽兒。
可是興許他還是低估了蕭雲旗,哪怕他把挑撥的話藏得再深,卻還是被他察覺出來。
其實這些天元景利也沒少往他耳朵裡倒些綿裡藏針的暗箭,他聽得明白,卻也不是那麼在意。
隻不過拐彎抹角的話聽多了,難免會有些煩。
尤其是現在。
“普天之下,還沒有朕想去卻去不了的地方。”
話音未落,他人已兀自朝前走去。
元景利想趕緊帶着人追上去,卻被他先一步擺了擺手,示意誰也不必跟着。
兩鬓斑白的老太監見狀,看着他的背影,臉色逐漸陰沉。
*
話鋒一轉,說回方才。
面對蕭雲旗的發問,明儀依舊淡淡。
她在寝殿半人高的妝鏡前坐下,執起玉梳仔細打理着還未幹透的長發。
一面不陰不陽道:
“陛下人都已經翻窗進來了,我想不想見您還重要麼?”
她也确實沒想到蕭雲旗今夜真的會來,畢竟想是誰都聽的出來,晝間的一句粉糍糕不過就是個托詞,合該沒人放在心上。
加之而今後位已封,鳳印也已到手,他要她做的、亦是她必須要做的都已做到,在明儀看來,平日裡若無要事,應是沒必要時常相見的。
是以入夜後她便也隻是讓人将門窗關好,實在也未曾想到,這人會如此不走尋常路,竟是直接推開了她的窗,像個民間的登徒浪子般,吊兒郎當地倚在那兒。
明儀甚至想,這若是換做尋常女兒家,夜半三更有如此一姿容英朗的少年郎出現在窗前月下,難免要惹出一番怦然悸動,兒女情長。
當然,還得以不知道眼前人是個喜用人血人肉喂養猛獸的瘋子為前提。
不幸的是明儀既知道這一點,也非尋常女子,心下自然平靜如古井,波瀾不起。
“陛下可是還有什麼事要額外吩咐?”
“倒也沒旁的事,隻是好奇,皇後如今已拿回鳳印,又隻用了半日的時間便把太後和蘇貴妃兩座大山悉數搬走,後宮之中想是再無敵手,不知接下來皇後是何打算?”
蕭雲旗一面說,一面往她在的寝殿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