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音剛落,明儀下意識擡了下頭,恰好便透過面前銅黃的圓鏡看到了立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他。
兩個人的影子落在鏡面上,目光也交彙于鏡中。
眨眼間,各自神思百轉。
蕭雲旗本也無心來椒房殿走這一趟,實是有些話誠然不得不當面找她問個清楚。
雖說他不曾親眼見到她是如何在太後殿中大殺四方的,但午後時分已然也從元景利還有聞風而來的崔家人那裡聽了個七七八八。
隻不過他們至多也隻能知曉太後并非失心自傷,至于到底是為了什麼,又或者明儀究竟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方才緻她遭受如此重創,他們便都一無所知了。
而明儀能夠這麼快就将太後和蘇貴妃逐個擊破,也是蕭雲旗始料未及之事。
雖說這事兒于他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但心思敏銳多疑如他,很難不懷疑,她以如此雷厲風行之速張狂行事的背後,還有着旁的盤算。
然他倒也沒猜錯。
“蘇貴妃暫且不提,太後确是個極其擅長隐忍和掌握時機的,與這種人交鋒,萬不能從長計議,必須以快打快,争取一招制敵,如若不然,便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明儀不緊不慢地說着,七拐八拐的,确實有幾分賣關子、兜圈子的嫌疑。
是以她話才說到一半,便被正慢慢走近她的蕭雲旗輕描淡寫地打斷,“朕不關心過程,也不關心皇後所行之法。朕此生行事,一向隻注重兩樣東西,一是最初的目的,二才是最後的結果。所以,皇後無須和朕顧左右而言他,隻需告訴朕,你最初的目的。”
說話間,無形中一股冷厲的壓迫力從明儀的頭頂重重地籠罩——蕭雲旗已然來到了她的身後,目光如炬地盯着她露出的一截玉雪瑩潤的脖頸。
明儀被他盯得平白起了一頸子的雞皮疙瘩,但卻為了不在這場無聲的對弈中落了下風。
她始終強忍着不曾回頭,“臣妾還能有什麼目的,一開始讓臣妾想辦法拿回鳳印的人,不是陛下麼?現在如何又要反過來向臣妾讨要原因,您不覺着這樣很自相矛盾麼?”
蕭雲旗陰恻恻道:“難道朕不說,皇後便不會去拿回鳳印麼?皇後連枕邊人都殺得、烹得,想來也不該是那種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人吧?而且……既有坐上後位的這一天,難道皇後就沒想到要權傾朝野,再現呂武?”
明儀聞言,指尖的動作也随之挺停頓。
“陛下既然都猜到了,何苦還要再來問臣妾?”
沒錯,既有坐上後位的這一天,她就是要權傾朝野的。
傷太後、奪鳳印、摁住蘇月意,每一步都隻是為了能讓她盡快取得蕭雲旗的信任,令他放下戒心做鋪墊。
而她原本的打算,也是以最快的速度将太後和蘇月意踩下去,之後再借鳳印和後位掌控後宮,将六尚局和内侍監逐漸收用。
從而找到機會再蕭雲旗身上做點手腳,從他手中慢慢将朝權攥到自己的掌心。
但是嘛,這隻不過是在她還将蕭雲旗看做尋常纨绔昏君的時候,一場格外理想化的部署。
現在,雖說她也還不算徹底摸清他的脾氣秉性,但至少她已經看明白一點,當他開始信任一個人的時候,與其跟他拐彎抹角,打着十七八個彎子猜啞謎,倒不如與他直截了當,開門見山。
“臣妾想要垂簾聽政。”明儀雲淡風輕道。
一夕間,兩個人之間的氛圍直墜冰點。
她的這個答案,蕭雲旗既想聽,又不想聽。
他俯下龘身緊緊盯着鏡子裡的她。
那是一張冷冽而涼薄,卻足以颠倒衆生的絕色面孔。
是一種唯有野心和徹骨的仇恨才能滋養出來的美。
同時,卻也脆弱得仿若一張薄如蟬翼的宣紙,隻要他一用力,就能掐斷她的脖頸,讓她散碎于風中。
“皇後,你太貪心了。”
眨眼一刹,蕭雲旗的手已然如一把鐵鉗般猛地扼住了明儀的咽喉。
幾乎是下了死力氣,一息間便把明儀掐了個臉色漲紅。
“你——”
明儀當下也不可能任由着他就這麼要了自己的命,旋即扔開了手裡的玉梳,随手抓過妝台上一支還沒來得及收起來的金簪,反手便朝他的瞳孔戳了過去!
蕭雲旗下意識一躲,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覺有了些許松動,瞬間便被身經百戰的明儀抓住時機,巧妙地從他手中掙脫出來,轉身回擊!
這好像已經是他們第三次一言不合便動手了,并且一回比一回用的力氣更大,出的招式更狠。
加之此番也不是在水裡,他二人身上也都無甚累贅的物什,一路你來我往,來來回回打了百餘個回合,也不見有誰稍落下風。
隻在關鍵時刻,讓明儀占了個了解地勢環境的便宜,借着地上一條适才她擦完頭發便随便一扔,并且還來不及讓下人收走的長巾,引他踩上去,再順勢彎腰一抽,當即便令他向後仰倒,跌進了她堆滿軟枕的床榻間。
明儀這時候一心隻想将他制服,一時也未多想,捏着簪子随即便欺身上去,一手竭力擒住他的雙腕,兩隻膝蓋緊緊抵在他胯骨兩邊,試圖将他限制在自己身下,以便随時要他性命。
不料蕭雲旗也不是什麼善茬兒,形勢越是不利,便能越激發出他骨子裡近乎瘋狂的血性。
就在明儀手裡的簪尖就要落下之時,他竟甯肯冒着折骨斷脊的風險,也要竭力擰開腰胯,以一股子全然不可逆的蠻力,硬生生将明儀從他身上掀了下去!
一陣天旋地轉之後,兩個人的位置也俨然天翻地覆。
隻不過蕭雲旗這回倒沒來得及抓住明儀的手,至多隻是将她壓制在了自己身下,勉勉強強擋下她幾招。
明儀亦是被激得愈戰愈勇,幾次三番想踹開他,起身反擊。
不曾想卻也正在如此要緊的關頭,她的手腕卻再一次隐隐作痛,兩隻手更如同忽然間便抽幹了力氣一般綿軟下來,霎時間别說握住手裡簪子,竟是半點力氣都使不出來了!
她心下瞬時一緊,神思一散,果然便被蕭雲旗抓住了機會,反過來打落了她手裡護命的發簪,一下子便又将她一雙纖細的手腕攥在掌中,抵在了頭頂。
幸而他們到底纏鬥多時,到這一刻他也多少有些疲倦,眼看着她算是徹底落敗,心中也下意識地放松下來,連同手上的動作也跟着慢了下來。
不想這時,明儀腦海中卻倏而閃過一段噩夢中的景象。
怒吼的雷聲,女人的眼淚,男人的粗龘喘。
還有那個恨得雙眼猩紅,握着剪刀撲出來的小男孩。
千鈞一發之際,她忽靈光一動,抓住時機軟下眉眼神色,擠出幾滴我見猶憐的眼淚,輕輕喚了一聲: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