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變得又冷又濕。伊迪絲感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在學習,哪怕她在前段時間剛通過了英國高中課程考試,搬去倫敦大學的藝術與人文學院。當她坐下來開始看書的時候,那種平靜的力量似乎依然還存在,關于煉金術的書的封面被她換成了學校指定教材的封面,學習讓她覺得一切都可以信手拈來。她眼裡外面的世界也不再像原來的那樣危機四伏,風波漸漸平息,她可以用自己原本的身份在大學校園裡穿梭,每周變成珊松去一次魔法部,得知一些失蹤或者流血事件或是去巡邏,再去赫斯特看看阿賽亞、照顧荞荞和紐扣,就是這樣。倫敦這個城市,對她來說依然是一個逃離的象征。
她在學校裡認識了很多有意思的人,一些有錢知識分子家的兒子,他們似乎總是一刻不停地讨論政治話題,有時候邀請她和其他的女孩去電影院、新書推介會或者在廣場的露天餐廳吃飯,還有一些激進女權主義的女同學們,她們會直言不讓地讨論,罵人或者交談時說髒話,有時候充滿暴力,但也能做到嚴密又舒緩有緻,每個人都戰無不勝,熱衷于這個世界上不能給予她們的東西,通過各自說的話,摩擦出火花,點燃她空洞的頭腦和目光。她們會帶着不同的朋友出入學生宿舍,有男生也有女生。伊迪絲跟着她們做研究或者讨論政治會議。夜半時女孩子們在公共廚房裡面嗑藥,伊迪絲不想去碰那些東西,她知道那會讓她效率低下、陷入深淵。
“迪茜,你就是一個慫包。”她們這麼叫她。
伊迪絲聳肩。那種事情讓她感到震驚,卻也隻能接受。她一直在嘗試控制自己的感情,讓它們變淡,她已經有兩三個月沒有聯系詹姆和莉莉他們,希望自己忘了西裡斯,他沒有找過她,一點消息也沒有,後來她才猜到西裡斯并不知道她現在的身份和處境,除非他能取代莉莉的聯絡人身份,伊迪絲在他那兒消失了,好像他們之間的愛意也在消失,或許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愛意,她回憶了很多關于他們的事,發現這種最初來如疾風的“愛情”真是可笑,那個時候他們都還很小,西裡斯對待她的時候總是很溫柔,又總是很粗暴,但她不比他矜持多少,似乎到現在她還能感覺到那種疼痛。他對她說出那些傷人的話,否認她的幸福,讓她覺得自己和他一樣爛,都讓她痛到失去知覺。
後來,她感到徹底迷失了,原來是她熟悉的那些人把她丢在後頭,瑪杜麗、傑斯、萊姆斯……現在她能開始主動遠離那些讓她心煩意亂的人,西裡斯,甚至是詹姆和莉莉。她把那一盤充斥着邪惡的錄像帶藏在普通電影錄像帶的書架下面。
雷古勒斯給她寄了一些他的研究,大多是關于阿爾戈·派瑞提和他的煉金術,伊迪絲不明白他想要研究些什麼出來,也不明白他的立場,但他很明顯覺得那非常重要,伊迪絲則猜測那能幫她把派瑞提送進監獄,于是她便去學,給雷古勒斯回信告訴他她的想法,那不像是寫論文,而是一種很随意的學習交流,她卻似乎總在雷古勒斯的信裡讀出不滿,像是他對她從一些奇怪角度思考問題的讨厭。而她自己則對自己感到憤怒,對母親的遺憾與想念以及無法向殺父仇人複仇的苦痛深埋在她心裡生根發芽,她每天需要花很多時間平複自己的怒氣好讓自己有精力去完成她該完成的事。她反過來發現,當她理智的時候,愛情就消失了。
“迪茜,你哥哥叫你給他回電話。”她在哲學散論課的同學把門敲得哐哐響。
伊迪絲說她等一會兒就去。她在給雷古勒斯寫銜尾蛇——及其所象征的一個存在主義原則和諾斯底主義對立面的二元論。銜尾蛇像是一個象征永恒融合的标志,生與死的循環原則。
“你哥哥說必須是今天。”
“你把電話挂了,别管他!”
門外面有人嬉笑起來,“可以把他介紹給我們嗎?”
“不可以,别打擾我!”她朝門外甩了一個隔音咒,繼續在雷古勒斯的信紙背面奮筆疾書。過了一會兒她們又走進了她的房間,把她拉出去。
“一個人找你,那是、那是你的姐妹嗎?”
“我沒有姐妹。”她說。她們走到公共廚房,那裡燈光總是很昏黃,有一股油炸披薩被報紙包着的味道。然後她看見莉莉穿着絞花白毛衣和淺色牛仔褲坐在長餐桌旁邊,她看上去很安靜,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好像比上次伊迪絲見她的時候變老了一些,見到她的時候莉莉把手交疊在桌子上,表情有所變化,伊迪絲不想去解釋這種變化,她害怕莉莉談起托斯卡納的事情。
“你一直沒來找我,你哥哥和我說你來這兒了。”
“對,我要上學。”她用右手抱住左手臂。
“她是誰。”她在哲學散論課上的一個同學插嘴問。
“我之前的朋友。”
“之前的朋友?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們現在就不是朋友了嗎?”莉莉挑了挑眉。
“當然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是我之前交的朋友。”
“她叫什麼名字?不會是你之前的女朋友吧?”
“不是。”莉莉闆起了臉。“我結婚了。”
“對。”伊迪絲無力地補充。
“好吧,迪茜,你再給我們看看你寫的那篇關于《閣樓上的瘋女人》的文章,行嗎?然後你再去和你的朋友叙舊?”
“閣樓上的瘋女人。”莉莉重複了一遍,仿佛在諷刺着什麼,“羅切斯特的前妻伯莎嗎?”
“呃——你說的也對,事實上,我們在聊《閣樓上的瘋女人——女作家與19世紀的文學想象》,迪茜剛讀完就寫了一篇論文給因迪戈教授,和她那篇《厄勒克特拉》的文章一起交上去的,她寫得很好,大家都說。”
莉莉的鼻子微微皺了起來,伊迪絲深吸了一口氣,拉着她的手把她帶進自己的宿舍,這裡涼飕飕的,有煙草和白蘭地的味道,窗外杵着一棵葉子黃掉的樹。莉莉把魔杖從袖口裡抽出來,門被鎖上,施加了隔音咒。“為什麼不把魔杖塞進牛仔褲口袋呢?”她問。
“你真該聽聽穆迪講的那個把魔杖放在褲口袋裡把自己給炸了的人的笑話。”
伊迪絲沒笑。“穆迪?阿拉斯托·穆迪?那個很厲害的傲羅嗎?”
“好吧,看來你沒有和我們完全隔絕,迪茜。”莉莉在她的床上坐下,她無名的憤怒好像突然燃起,變得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所以你現在是怎樣?你要把我一個人抛下?你要和那群書呆子變得一樣?是不是?你敢這樣做,是嗎?你想甩開我?”
“不是,我不是那樣想的。”
“那你是怎麼想的?你天天就和她們混在一起?你從來就沒有想過要來找我說話?”
“不,我從來都沒這樣想過。”她腦海裡想過西裡斯會來找她,和她說這種話,但現在他或許也在某個地方假裝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對自己說這些話的人竟不是他。“對不起。”
“你對不起什麼呢?”
伊迪絲把手擡起來,用袖子擦了下鼻子。“我做得真的不夠好,什麼事都是。”莉莉平靜一些了,把她拉過來坐下,問她最近都在幹什麼。
“學習,你會覺得我是個書呆子,就像剛才那樣。”
“不,你很聰明,我隻是——很羨慕你。”她的臉紅了,“你能學這些我們已經放棄很久的東西,還學得很好。”
“謝謝。”
“我真的不想再失去朋友,伊迪絲。”
“你還有伊莎和蒂拉,我和她們比起來是一個糟朋友,覺得隻有自己過得很慘,絲毫不關注别人。”
“你和她們不一樣,但我還是不想失去你,無論怎樣都不想。”
沒人對她說過這種話,那讓她覺得她以前聽過的情話都是假的,輕飄飄的感覺傳到她頭頂上。
“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莉莉說。
“什麼事?”
莉莉發現自己懷孕了,她一個人去了醫院,詹姆不知道,她感覺自己很無措,她的身體在發生變化,感覺自己身體内部變大、腫脹了,内部的變化比外表還明顯,就好像身體裡的每個器官都在發胖。那讓她感到恐懼,她覺得自己錯了,詹姆絲毫沒有察覺。伊迪絲聽到之後感到很害怕,她不敢相信她的朋友即将背負将一個生命帶到這苦難之世的責任,她忽然覺得一直以來自己都生活在一個很自我的世界裡,她的目光非常局限,她又想起自己的母親嘉佰莉拉,蒼白的皮膚和碧藍見底的眼睛,嘉佰莉拉一直還很年輕美麗,這種非常規的美麗卻在半世以來不為人知,導緻它變得非常冰冷刺骨,她從未體驗過生命的艱辛與仇恨,自然也沒體驗過真正的自由和熱情,這時候伊迪絲非常清楚地看到了,隻有嘉佰莉拉才能對她産生威脅,她擔心自己忽然變成母親的樣子。